偏厅里,司马将军一身便服,坐于主座之上,桌角放着一盏茶。旁边,是一身桃红柳绿的琉璃,恭肃而站。
“姑娘,将军让你坐下,你便坐下吧。”琉璃小声地说道。
唐谷溪一身杏色裙装,梳洗打扮过后,消去了一夜的疲惫,面上不施粉黛,头上不多装饰,清清溶溶,一身洒月兑地站在他两个面前。
司马将军朝她望去,只是轻轻一掠,便心中幽颤,暗自惊觉。半月光景,此女子为何看起来和往常不一样了,她的打扮和往日并无不同,只是憔悴些罢了。垂首佯装喝茶,默默沉思,才知这不同,并非出于外形,而是出于……
她那双眼。
那双眼,经过了两月之久的血泪相磨,经过了沉痛所致的半月失明,一朝恢复,竟是这般明亮摄人,神似炙火,如同敛起寒光的利剑,将锋芒藏于眼底,只露那令人不寒而栗的清光。
它坚定,无畏,沉稳,柔淡,没有一丝一毫的慌忙无措。
他在那双眼里,忽然看到了另一个人的目光。
……
“这半月以来,所发生之事,你都知道了吧?”司马将军是在问她,眼光却盯着那盏茶,声音不冷不热。
唐谷溪没作声,琉璃倒“嗯”了一声,答道:“方才过来时,奴婢已经跟她说过了。”
“如此,你既知道,又何须再来问我呢?”他这才将眼抬起,“国之丧事,军之败事,我知姑娘失去了看重之人,可如今凉禹,像姑娘这般,失去家人兄弟的,岂在少数?不瞒你说,当初败军之际,我看那满地血流,横尸遍野,曾想横刀自刎,同万千战士一同死去,共化白骨……”
司马将军声音略有哽咽。
琉璃望着他,面色微动,眼圈泛红。
安静了半晌,他又敛容说道:“只是……终要有人把英烈的忠骨带回,凉禹的千家万户,都还等着他们的儿子、夫君、兄弟回来呢,我岂能不管不顾?十天,我们找了整整十天,找到了那些完整尸首,运回营帐。可是……可是唯独……”
司马将军再度哽咽,不再言语,端了茶,一口饮尽。
纵然此事过去数月之久,纵然已回到凉禹家中半月之久,可那战场上的腥风血雨,还回荡在他眼前,一旦提起,清晰如昨。此事,他是无论如何也忘不掉了。
唐谷溪定定站着,也未料到司马将军竟会在她面前失态,可想而知,那战场之事,该是何等惨烈!
“说至此,也是我有愧于你,唐姑娘。”司马将军平复后,站了起来,绕到她跟前,“少将军和宸王子,他们和部下皆在山岭那边,我过去之时,那边早已人烟散去,硝烟滚滚,火光漫天了。死去的战士中,能看清面目的……寥寥无几,翻找了数十遍,都不曾发现宸王子和少将军的面孔。那些断肢残臂,那些面目全非……”
“将军,”琉璃把他叫住,从后面移步而来,“先喝口茶吧。”
司马将军叹了口气,明白她为何意,遂不再往下说,端了茶轻呷一口。
唐谷溪喉咙微动,目光垂于地上,脸色一如既往的苍白,“所以,将军的意思是……他们的尸首,都未带回来?”
“道远路长,行程千里,那些尸首不全的,便都一并于塞外安葬祭奠了,并未全部带回。”司马将军垂着头。
“可是,他们两个服装应有不同,即便分辨不出……面目来,也应由盔甲进行寻找,难不成,那战场上,竟找不出一个不同之处?”
“姑娘说的,我何尝不知?”司马将军痛心疾首,抬头道,“只是,彼时情况特殊,姑娘不在战场不知道。火势漫天,那些去找人的战士,皆是拼了命地往回背人啊,烟火之中,谁又能看得清楚盔甲不同?待火势下来,再去翻找时,便……便都烧为灰烬了。”
唐谷溪眼前一黑,身子轻颤。
“或……或许也有例外。”琉璃忙道,“将军也说了,当时情势危急,人又疲累不已,说不定,也有漏下的。再者,即便未找到,那偏偏就宸王子和少将军未找到不成?事出之巧,亦可说明,那宸王子和少将军或许去了别处呢……再往好处想想,说不准他两个尚存活呢。”
此言虽荒唐,却是宽慰,司马将军如何不信自己仔细翻找过?漏下定是不可能了。可看那唐谷溪强装镇定,强忍悲痛,便也不忍心再说。
“姑娘,快坐下。”琉璃把她拉到了一旁,又端来一盏茶放于手边,“这是今年新上的茶,姑娘尝尝,看如何?”
唐谷溪并非不识趣之人,她转动脖颈,目光缓缓凝于茶上,盯了片刻。
“这是何茶?”
“是忘美人。”
忘美人?竟有这等茶名?
琉璃看出她面上疑惑,解释道:“此茶生于郢州,是一种新茶种。原先并不叫此名,后因郢州的采茶人见它老是向西而开,又因郢州西边有一村子,村中女子貌美如仙,没有不姿容亮丽的,别人便称‘美人村’。久而久之,那茶便叫‘望美人’了,后又改‘望’为“忘”字。”
唐谷溪听罢,神思飘渺,淡淡道:“既取‘望’,何改‘忘’?徒添一番愁苦之意。”
琉璃笑道:“正因望美人而美人不来,才取了‘忘’字。既不相见、亦不相得,还朝思暮想作甚,不如早早忘却的好。这也可见,采茶人的心胸开阔,倒是我们所不及的了。”
唐谷溪不作声。
司马将军已又在座上坐下了,回来修养几日后,他的伤势见好,面色也不似那日粗粝憔悴,有了几分血色。今日复又提起那事,不得不令他哀愁神伤,再次陷入焦灼悲痛之中。
“你可知,少将军和宸王子,是如何死去的?”少时,司马将军扭头看向她,脸上的神伤忽变成了愤慨,一层怒气喷薄而出。
琉璃回身,望见司马将军的脸色,欲言又止,也不好再劝阻了。她本就婢女一个,又是此刻情景,再多言语,只怕会惹怒了将军。
如何死去的?
唐谷溪抬首,迎视司马将军如炬的目光,攥紧了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