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过了夏至时节,老天爷便好像下漏了似的。所谓江南梅子黄时雨,应是温柔的、缠绵的,偏生这几日的雨,下的那个凄厉。城里几处低洼处的房子尽数泡在水里,顽童丝毫体会不到大人的烦恼,将家里的澡盆拖出来做小船,与同伴们玩的高兴。
城外的小土山上的植物多为蒿草,被暴雨打的腰也直不起来,有不少地方甚至已经在雨水的冲刷下被连根拔除,露出一块块土黄色,好像癞痢头,难看的紧。
依旧是下着暴雨的清晨,在这片绿草与黄土之上,还有另一重颜色,红色,那是鲜血的颜色,泥土的腥气与草木气味也遮挡不住这浓浓的血腥气。方圆数丈之内,俱是一片血腥,被雨水冲淡,一丝丝被大地吸了进去,还有一些顺着水流,一起汇入了山涧之中,若是往日天晴之时,且不说这清澈的涧水变色,单是那浓重的味道,也会让山脚那些洗衣的村妇发觉。这会儿那浑浊的涧水已搅乱了一切颜色,更何况,谁会在这个天气出来洗衣服。若非不得已,连门都不出才是好呢。
若是有人出来,走上几步到这乱石堆后面,定然三魂七魄飞了一半。横七竖八的都是死尸,做武林人打扮,兵器还在手里,却保不住自己的性命,每人身上的伤口不多,只一剑,皆直指咽喉。轻薄短剑,若是寻常人见了,只道这是闺中女子防身之用,兴许连匹布也划不透。然而在这只手里,它却成了要命的凶器。一双纤长的手,却骨节突出,虎口厚厚结着一层茧的手,一个女孩子的手长成这样,不得不令人叹息。长着一张不识人间烟火的清秀脸庞,却有着一双如操劳数年的妇人手。
她就这么倚着松树,坐着。
那点可怜的树冠哪里能挡得住这样的雨势,她全身上下都湿透了,双目紧闭,身上有数道伤痕,却没有一处是在要害,如果有懂行的人看了,便知她身上的这些伤口都是地上那些尸体手中的兵器所留。
她竟以一人之力,对抗这十数名手持兵刃的男子。
朦胧中,耳边听到轰隆隆的巨响,大地仿佛都在震颤,这处战场正处在山谷之中,连日的暴雨,将山上石块泥土冲刷松动,最终挟裹在一处,如土龙一般从山上奔泄而下,世人称之谓泥石流。
她微微睁开眼睛,想起身离开这个危险的地方,然而拼尽了全身的力量,不过是使手指微微动了那么一动。全身所有的力量都在方才最后那人倒下之际便尽了。
罢了,天命。
她复又将双眼闭上,静静等待怒吼奔袭而来的泥石流将她撕成碎片。几乎已经可以感受到泥水飞溅在脸上,却在此时,她腰身一紧,有人拦腰将她搂住,堪堪将她带离泥石流的行进线路。
那人开口,声音中带着关切:“姑娘,你还好吗?”。
她睁开眼睛,眼前的男人一幅书生打扮,浑身衣服湿透紧贴在身上,显露出颀长却不干瘦的身材,纵是这般狼狈的相见,他通身依旧有一股儒雅的气质。一双狭长的眼睛正看着她月复部那道最深的伤口:“还行,差一点儿。”
只刚才他一把拦腰将自己整个人抱起的力气,还有那纵跃的轻功,她再傻也不会觉得他只是一个普通的书生。
她勉强笑道:“多谢救命之恩,不知恩公尊姓大名?”
那人摆摆手:“什么恩公,我只是路过的。虽然你这伤口不深,不过给雨水一泡,就难说了。不如我带你回城里治治?”
想到自己这一身的伤,她摇摇头:“不用了,只怕会吓着大夫,我有金创药,自己上药就行了。多谢恩公,若恩公有事,就不必管我了,还请恩公留下名号,日后也好报答。”
那人却好像完全没有听到她在说什么,将她打横抱起:“金创药又不是万灵丹,就你这一身的伤,涂了金创药也没用,我跟你打赌啊,今晚你若不发烧,明儿我就请你吃冰酪。”
原想着这人武器如此之高,又是这样的气质,谁料说出话来,跟个市井顽童似的。她不禁笑了起来,这一笑不打紧,却牵扯到伤口,又倒抽一口凉气。
“没事笑什么笑,别笑了。放心,我不带你去医馆,我那儿有药,替你治。”那人这么说着,脚尖轻点,便以惊人的速度向前飞快掠去。
伤口果然痛的厉害,全身依旧没有一丝力气,依偎在一个陌生男子的怀里,她的心情竟十分轻松,有一种莫名的安心感。
“就这么把我带回你家了吗……”她的声音十分微弱,带着一丝调笑。
当他低下头来看的时候,她已经闭上眼睛,失去知觉。
“你翻箱倒柜的干什么呢?”正忙着数屋里有几处漏水的金璜,对于薛烈抱了个大姑娘回来,还惊天动地的翻药柜的行为表示不解,“春天已经过了,隔壁家的大白都不叫了,你怎么这么大动静啊?”
若是平时,薛烈早跟她斗嘴斗上几个来回了,这会儿却一反常态的没开口,脸上也无玩笑之色:“她是个很重要的人物,千万不能让她死了,哎,上回你弄来的那个什么膏呢?”
金璜跳起来:“她是你什么人啊,我那紫玉生肌散可是好不容易从素雪帮那里得来的,你得给我个理由。”
薛烈急道:“先救人成吗?一天到晚就想着钱钱钱钱钱,难怪到现在都嫁不出去!”
五寸来高的白瓷小罐直向薛烈脸上砸过去,薛烈知道自己说错话,也不敢躲,硬生生用脸接下了这罐紫玉生肌散,疼得呲牙咧嘴,仍一路奔去给那捡回来的姑娘上药。
他仔细检视了一下伤口,多在胸背,犹豫一瞬,还是将手伸出去解姑娘的衣带,金璜踢门进来:“趁人之危占人便宜是不对的,你,滚出去。”
薛烈知道她的意思,只得悻悻将紫玉生肌散交回她手里,一边耳根子还不清净,听她叨叨:“都不知道东西放哪儿就翻,找不着东西还给老娘翻脸,男女有别都不知道,想偷看大姑娘,真不知道你这爱好是跟谁学的。”
薛烈隔着窗户回嘴:“知道的你比我小,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我娘呢。就这唠叨劲,跟四十多岁的刘婶差不多了。”
“不不不,刘婶不是这样的。”不知什么时候,赵叔端着他的旱烟袋,慢悠悠地溜达到这边,以薛烈之能,竟没有发现,不得不感慨道:“赵叔啊,您可真厉害,我竟没听见您什么时候来的。您老什么时候把这踏雪无痕的功夫教我啊?您说您现在也不接活儿了,白放着也是可惜。”
赵叔不紧不慢磕了磕烟锅:“小薛啊,你跟这姑娘,什么关系呀?”
一句话将薛烈噎住了,他眼珠向右转:“啊,没什么,顺手就救回来了。哎哟……”
赵叔手中的烟锅在他头上重重敲了一下:“小子,你想骗我,还早了八百年呐。不想说实话就算了,我去跟门主说,小薛想成家退出江湖了,咱们得把这空缺补上。你猜她会怎么说呀?”看着他一脸老狐狸奸计得逞的表情,薛烈无奈叹口气,若是他当真这么跟金璜说,以金璜那爆炭的性子,他定然居无宁日。金璜最擅长的便是长时间、剧烈的表达不满,而她一旦不满,代表着各种可能都会出现,总之,就是千万不要惹着她。
“我招,我招。这姑娘是银月山庄的大小姐。”
银月山庄四字一出,连赵叔的表情都微微一变,那是许久以前的武林传奇之地。银月山庄、烈阳堂和耀星楼,是白道上有名的门派。这三家同气连枝,互相之间联姻通婚频频,若是谁敢动其中一家,必会遭另外两家同时攻击。
后来不知怎的,耀星楼忽然便消声匿迹,只一夜的功夫,人去楼空,一个也没剩下,东西都好好的,没有带走。所有的地方也没有打斗的痕迹。若说是避祸,谁有本事去面对三家同时出手。这上下数百口的大家族,竟然说不见就不见了,甚至没有人看到他家人有出去过。
再之后是烈阳堂,烈阳堂原是朝廷武将出身,世袭三代抚远侯,三代之后,族长便向圣上请辞,解甲归田,从自逍遥江湖。虽离庙堂,却依旧以沙场战法教育子孙,所用武器亦是战场常用的长枪与弯刀。家中子弟闲来还会研究阵法,祖宗发迹之德,从不敢忘却。
耀星楼集体失踪之前,正巧是朝廷与平夏开战之时,朝廷征兵诏令刚下,烈阳堂上下便齐齐请战,为国效力。当所有烈阳堂可用子弟开拔战场之后的第三天,耀星楼便出事了。
这事甚是蹊跷,难不成烈阳堂与此事有关。
耀星楼的二少爷,乃是银月山庄三小姐的夫婿,这三小姐是庄主夫人最疼爱的亲生女儿。千挑万选,将她嫁了过去,谁知成婚才几个月,便发生了这等事。庄主夫人不依不饶,放话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一日不见着三小姐,银月山庄便绝不放弃寻找。(未完待续。)(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