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氏已不知有多久不曾与次子一同吃饭了,自从被太子擢拔至身边,给予参政之权,次子就****早出晚归,晨昏定省自是顾不上,想找他说说话,总是不得机会。
如今新妇进门,新婚之人,却连休沐一日也不曾,依旧照常入宫议事,冯氏还暗暗焦急,生怕新妇独守空闺,会生出怨怼之心。
谁知她那次子却是个晓事的,无论归来多晚,都没再睡在外院。见到次子与新妇如胶似漆,琴瑟和鸣,冯氏放下心来,对前来禀报行踪的冰儿道:“你今后不必来回禀了。你们二爷心里有数,打小儿就让我省心。你带着那几个好生伺候着,将来……就算你们二女乃女乃不给你做主,且放心,还有我呢。”
冰儿羞涩地应了,乖巧地道:“夫人,冰儿不敢奢求旁的,只盼着二爷好,只要能留在二爷身旁伺候,这辈子就心满意足了。”
冯氏点点头,道,“你们二爷还为着那个卫氏跟我置着气,我原以为他心里怨我,所以才躲着不愿见我。本还担心他会迁怒于紫歆,唉!是我多虑了!瞧他这个样儿,该是解开了心结,前些日子他不来我这院子,怕是真有事忙。你多注意着,二爷胃口怎样,吃些什么,均用心记着,提醒紫歆,好生料理他的饮食。前儿婚仪上,大红喜服穿在身上,空荡荡的,——瘦成那个样子,我这个当娘的,不知有多心酸……”
说着,她抹了抹眼角,唤侍女落英过来,道,“把我匣子里那对蝴蝶坠子给冰儿……孩子,你在他身边,我倒省了不少心,只是,你记着,现在你的主子不光是二爷,还有你们二女乃女乃,你得时刻警醒着自己,言行举止莫要过了线,否则,……我护不得你!”
冰儿垂头应下,口中应道“奴婢晓得,必然安分守己,安守本分”,转过脸来,心里却是苦不堪言。她年岁不小了,如今二爷娶了二女乃女乃,再过个一年半载,二女乃女乃有孕的话,说不定自己就顺理成章……今儿听夫人这样半哄半吓的提醒自己,想必……自己的想的那件事,已是十分渺茫。
冰儿前脚出去,吴夫人后脚就走了进来,撇着冰儿远去的背影,吴夫人不悦地哼了一声,向冯氏道,“妹妹,不是我说你,这样不安分的东西,还留在眼前作甚?何不早早打发了干净?”
冯氏连忙叫人迎着吴夫人,请她在对面坐了,方笑道,“玉钦若是怪我,就更加怪她。哪里还用得着我废那个心力?再说,姐姐没瞧出什么么?”
吴夫人仔细想了想,双眼蓦地一亮,“你的意思是?”
冯氏轻轻点了点头,“总得把事情做得圆满些才好。……对了,文茜的婚事怎样?上回相看的那几个,姐姐可有满意的?”
提起这事,吴夫人就烦躁起来,“妹妹,我跟你不是外人,吴家的糟心事我跟你说了,现如今已在你这里赖了快两年,说起来我心里也过意不去,可我这个当娘的,自己没本事,就只能死皮赖脸地,求你这个姨母替我那傻闺女做主。文茜那孩子你是知道的,是个心实本分的,模样也不差,可要做亲却不光看孩子自己,人家还不得挑挑家世?吴家我是指望不上了,文茜这孩子跟着我,真是苦命,如今只想着,若是有个可心人,哪怕做个贵妾,也只好认命了……”说着,吴夫人捏着帕子就抹起泪来。
冯氏早听这些话听得耳朵起茧,吴夫人三天两头来哭一回,只说自己如何惨,女儿如何可怜。可她这个当姨母的该做的早都做了,求了不少人,打听谁家不大在意女方嫁妆出身等等,从中挑选了十来个能力模样都不差的年轻人给这娘儿俩相看。谁知,人家却是一个都看不上。要么嫌对方是庶出,要么嫌无官无职,要么嫌家世太差……
说来说去,这娘俩心里就那么一个可心人儿,——她的次子,玉钦!
从前卫雁落难,这母女俩就活了心,以为自己景况再不好,怎么也比那家破人亡无依无靠的罪臣之女强。谁知后来卫雁没进门,徐玉钦竟娶进了郑家嫡女这么一尊大佛!自知跟人家比不了,她们便退而求其次,一再暗示,愿做个贵妾……
冯氏十分为难。一边是自己亲姐姐亲外甥女,拒绝得太硬气,怕伤了她们脸面。再说,文茜那孩子,论样貌性格,倒也合她心意。可自己儿子娶了这样的高门贵女,才抬进门来,就纳贵妾,那不是打人家郑家的脸吗?最重要的是,自己那儿子,分明对文茜毫无情意……
可是话却不能说得太明,冯氏只能苦笑着跟吴夫人打太极:“文茜这样的好闺女,嫁那些寻常宦吏之家只怕都委屈了,如何能与人当妾?贵妾再好听,也是个妾。姐姐别错了心思,误了孩子终身。待我这几天再跟老大媳妇打听打听,看看她族里还有没有合适的兄弟……”
老大媳妇,就是泾阳侯世子夫人梁氏,两湖总督府出身,吴文茜这个情况,能嫁进那样人家的话,岂止是高攀?可吴夫人却根本不当回事,抹着眼泪道:“嫁去那么远的地方,又离她那个狠心爹爹所在的川蜀那么近……她爹爹若要认她回去,可不叫我一个人孤苦伶仃?在京城,至少还有妹妹你给我作伴,妹妹,难道真就没有旁的法子了?要不……”
眼看她就要捅破那层窗户纸,把玉钦的名字说出来,冯氏赶忙岔过话题,“姐姐,你别想那么多,文茜的事,我跟你一样上心。也是,京城这么大,还怕找不到合适的人家?待会新媳妇要来请安了,我这还没对完账,您在这坐会儿,我把剩下的对好了,等新媳妇过来,咱们一起用饭。”
吴夫人生生咽回已到了嘴边的话,换上一副不情愿的表情道:“谁家新媳妇起这么晚?婆母都算了半上午账了她才过来请安?”
冯氏也不恼,对吴夫人眨眨眼道,“小两口正是腻歪的时候,来得晚些有什么关系?别说她刚嫁进来我得加倍体恤,就是老大媳妇,我也没让她天天来立规矩。”
吴夫人叹了口气:“就你好性儿……”若非妹妹这个软和的个性,只怕自己还不会这么愿意女儿嫁进来,这样的婆母同时又是姨母,女儿嫁进来只会享福,永远受不了委屈……
盛夏的阳光铺满整个院落,徐府处处洋溢着一派和乐气息。而外书房内与祖父对弈的徐玉钦,却是一脸阴郁,镇日不见笑容。他举手落了一子,忽道,“祖父,我得去一趟阳城。”
身穿水粉色丝绸寝衣的郑紫歆此时已散了发,百无聊赖地坐在妆台前望着冰儿等人忙碌的身影,情绪颇为低落。听闻身后传来脚步声,她回过头去,见徐玉钦额角湿发上滴着水珠,穿着霜白色袖口绣有淡紫枝叶纹样的中衣从屏风后走出来。她迎上去,抹了抹他的额角,嘟着嘴道:“夫君,一定要去么?留下来陪我好不好?”
嫁入徐府有几天了,仍是无法习惯。徐家人待她再好再宠她,也不比从前在郑府那般自由自在。尤其是她顶着那才女的头衔,少不得要做出一副名门淑女的仪范……若是徐玉钦不在身边,恐怕日子就更加无趣,甚至可称得上难熬了……
徐玉钦在她头上抚了抚,越过她走向稍间,对冰儿道:“那件冬衣不要带,厚披风也不要,只带两件现穿的换洗衣物就够了。”
回身看向郑紫歆:“我不过去个两三天,去把你大哥和三哥接回来。”
郑紫歆眸光一闪,喜悦道:“原来……你是为了我才要出这趟门?我不过随口抱怨一句,他们没回来参加我的婚仪,你就……你就……”
徐玉钦陡然将她一扯,带入怀中,横抱起来向里间走去,同时吩咐屋内忙碌的侍女们,“都出去,过会儿再来收那些东西……”
郑紫歆尖叫一声,捶着他胸口笑骂道:“当着下人面,你怎么……能这样?”抱着他脖颈,见那些侍女们都避到外面去了,不由红透了脸,又在他肩上捶了两下。
徐玉钦面无表情,模索着解去她的衣带,床帐内夜明珠光线温和,照在他脸上,却依旧无法软化他嘴角的线条。每每这个时候,她的心内都会涌起一阵莫名的恐慌。狂风骤雨来得十分急切,他的表情却毫无变化。沉默地起伏撞击,力道有些狠,顾不上她的情绪……
这样的他显得有些陌生,有些可怕,她咬着下唇,不敢看他。闭着双目,只紧紧攀着他的颈,尽量放松自己去适应他的蛮横。
再睁开眼时,他已远在数里之外的京郊。
他没让她去送行。天不亮就悄悄出门去,还嘱咐下人们注意她的起居饮食,叮嘱每隔几日就命太医给她请平安脉。
听下人们复述他叮嘱的那些话,她觉得自己心内的幸福和喜悦,已经满溢而出,小小的心房,似乎已承受不住那么多那么浓烈的关切。
他竟是如此在乎她,爱惜她,比最疼她的大哥、三哥和祖父更甚!
徐玉钦重新踏上往阳城而去的路程,心境却与数月前大不相同。如今他已不再是昔日那孤身上路的文弱士子。他身后随有两千余官兵,任由他调遣。而他的身份,是顾命钦差。
此时的阳城之内,寂静如昔。
才娶了新妇的杨老板不知得了什么怪病,自新婚过后就镇日昏沉,精神恍惚,只是渴睡。郎中来瞧过,隐晦地暗示道,是因旧日荒唐太过,以致肾水不足、胸闷气喘、四肢乏力等,需细心静养一段时间,……此郎中在阳城中行医多年,口碑甚好,听他如此说,杨老板的子女们便信了……而那新娶进门的贾氏却在新婚后地第三天就私自逃走。杨老板的子女们去贾家要人,却见铁将军把门,贾家人在一夜之间走了个干净。杨家人心中不忿,报官状告贾家人骗婚之举,而此时暂代父母官的郑泽明又哪里有那个心思去理会他们!
衙役走进来汇报了杨府状告贾家一事,郑泽明浑没听在耳中,不耐烦地挥退衙役,命他们自行想办法去应付杨家那些人。
他走回屏风之后,那里坐着一个眉目如画的少年,正是郑静明的小厮长生。
郑泽明瞪大了眼睛望着长生,“为何要遮遮掩掩?你秘密入府,难道外头守卫的人都没瞧见?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是我大哥叫你来得?”
长生做了个嘘声的手势,道:“二爷悄声些,不能叫旁人知道……现在……”
他声音更是低了,郑泽明听得不甚清楚,走近他身旁,“长生,你说什么……”
“么”字音刚落,郑泽明就见长生脸上突然露出一个诡异的笑,他讶异地看向他,尚未反应过来,就感到自己的月复部一凉……
情急之下,顾不得疼痛,郑泽明快速后退。长生再次挥刀袭来,郑泽明转身避过,同时伸出左手,将长生手臂握住,“长生,你受何人指使?”
长生不语,翻手卸开郑泽明的钳制,用力将他一推,郑泽明脚步一滑,坐倒在地。长生举起短刀,向他扑了过去……
就在此刻,一个人影蹿入屋中,挥起衣袖,“铛”地一声,击落了长生手中的短刀。
长生抬起头,正对上一张戴着银色鬼头面具的脸。
“小子,走!”鬼面人喝了一声。
长生摇头道:“不,我今日杀不了他,我的下场就是死。”
鬼面人走上前去,一把揪住长生的前襟,“走!”
长生还待挣扎,却被那人扯着,朝窗外飞跃而去。
郑泽明想爬起身,月复部剧痛却令他没了力气,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滴落,他张开唤:“来人,来人!”
长生跟随着鬼面人,来到一间燃着火把的密室。鬼面人摘下面具,朝长生冷冷一瞥,长生一见他面容,不由眼睛一热,哽咽道:“父……父亲!”
他面前那人,嘴角抽动着,神色复杂地朝着他看。正是洛言。
密室的门被人推开,染墨与卫雁走了进来。
“洛言,怎样,多年不见,你还认得出他么?”染墨打量着洛言神色古怪的脸,实在少见此人面上出现这等认真的表情。
洛言吸了吸鼻子,“我自是认得的,染墨,这回,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染墨淡淡地道:“你既然认账,很好,我要你与我一起,助姑娘登上圣主之位。”(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