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太庙回来的时候,已经快接近未时了。
悠长的车队声势浩大地从东郊往京城里赶,由于路途遥远,各位官员和夫人累了一天,再坐一个多时辰颠簸的马车,早已开始叫苦不迭。太后干脆下令,让众人停下来休息半个时辰再上路。
虞若诩见梁婕妤的马车就在不远处,便径自走了过去,“民女虞若诩拜见婕妤娘娘。“
梁婕妤撩开帘子,见虞若诩站在车旁,“平身吧。你怎么来了?“
虞若诩想了想,低声道,“今日多谢娘娘解围。“
梁婕妤一愣,笑了笑,“虞小姐倒是聪明,这么快就猜到了。不过本宫没想到太后会下那样一道旨意,也算不上解围。“
“娘娘的本意是好的,就凭这一点,民女就感怀于心。“虞若诩听她大大方方承认,心里的大石头落了地。太后在中殿好好的,根本没有必要专门来一趟后殿。如此看来,果真是梁婕妤请了太后来帮她解围。
只可惜,梁婕妤没有想到,在那种情况下,太后怎么可能拂了小皇帝的意思,选择替她解围?
不过……她想起太后当时幽深的眼神,里面浮动着她熟悉的冷意,就像是早已洞悉宋贵人的伎俩,还是选择顺水推舟折磨她一番。
果然,进京那日,当着众人面对她表现出的疼爱,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
“本宫只是受人之托罢了。”梁婕妤不紧不慢地说道,“哥哥之前拜托过本宫,说虞小姐身体不好,让本宫多多照看着。”
虞若诩有些意外,“那还请娘娘替民女谢过世子爷。”
“本宫可不做传话的人。”梁婕妤的眼光落在她的身后,“你自己去谢吧。”
虞若诩回头一看,梁瑾站在不远处,手里拿着一个皮制的水囊,一脸担忧地看着她。
“不过,这些年,倒是很少见哥哥这么紧张一个人。”梁婕妤略带戏谑的声音传来,“本宫这哥哥,怕是对虞小姐上心了。”
虞若诩的脸颊上瞬间染上了红晕,“娘娘说笑了。”
梁婕妤轻笑了一声,摇摇头,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低声嘱咐道,“对了,今天的事情不太寻常,你最好回去仔细检查一下随身带的物件,小心是被人害了。“
虞若诩点头,“多谢娘娘提点。“
还在太庙后殿的外间跪着的时候,她就隐隐约约感到不对劲。她一向隐忍沉默,可这次不知为何,胸腔里抑制不住的怒气冲昏了头脑,现在回想起来,那些冲口而出的话倒真的和平时的自己大相径庭。
辞别了梁婕妤,她又忍不住再回头看了一眼梁瑾,却发现他早已不知去向。
她叹了一口气,自己仿佛已经踏入了一个龙潭虎穴,而且越陷越深。
虞仲钧还要回宫里应个卯,虞若诩就先回了虞府。秀儿和管家已经候在了门口,见虞若诩回来,连忙迎了上去,“小姐终于回来啦!“
“嗯。“虞若诩看见”虞府“两个大字,不禁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一边往内院走一边道“秀儿,赶快准备晚饭吧,我肚子饿了。”
“食材什么的都是现成的,就等老爷和小姐回来开火了。”秀儿打开房门,麻利地为她月兑了外袍,“小姐今天怎么出了这么多汗,连中衣都汗湿了。”
虞若诩笑了笑,隐去了那一段惊心动魄,“太庙里烟雾缭绕的,倒是比屋子里热。”
“原来如此,小姐您先别动,奴婢帮您把右肩上止疼的药包摘下来。”秀儿小心翼翼地掀开她的中衣,“您看看,这药包上都沾了汗。”
“嗯。“虞若诩心里想着梁婕妤的话,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着秀儿。
太庙里的瓜果茶水都是统一供应的,没有人敢拿求雨这种关系到国祚的事情来做筏子。而自己……她不禁皱眉,不知道是哪里给了别人可乘之机。
过了一会儿,虞仲钧便从宫里回了府,还没来得及坐下,便上下打量了一下她的肩膀和膝盖,“没事吧?“
“没事的。“虞若诩扯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摊开手道,”女儿不是好好地站在爹爹面前吗?“
虞仲钧拉她坐下,“不是跟你说了,有什么情况赶紧派人来叫爹爹吗?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为父都是回宫里应卯的时候才听说的!“
“宋贵人这次就是冲着女儿来的。”虞若诩给虞仲钧倒了杯茶,“本以为她逞逞嘴皮子上的威风就够了,没想到最后皇上还来了。“
“皇上也倒是奇怪。“虞仲钧回忆道,”本来在中殿好好的,趁太后去查看祭坛的工夫,突然说什么想出去走走,没想到是去后殿了。“
“哦?“虞若诩心里明白了七八分,“那这次宋贵人的挑衅,多半是皇上授意的吧。”
为了给虞家难堪罢了。
“皇上从最开始就不喜欢咱们虞家。”虞仲钧缓缓说道,“怕是跟岳……鹤川书院那件事情有关吧。”
“看不出皇上这么护着梁家。”虞若诩心里一紧,但面色没有什么异常,只是觉得有些讽刺,“他自己可是姓薛的。”
“这倒不是。”虞仲钧想了想,“朝堂上虽说梁家还是大势,但是皇上已经连续驳了几次梁家人送上来的折子,其中有几封还是定远侯的。要不是太后娘娘在上面压着,恐怕……”
虞若诩越听越心惊,“皇上想动梁家了?”
“现在还谈不上。”虞仲钧摇头,“皇上毕竟年幼,又是太后把持朝政,他现在根本没有实力去动梁家。”
虞若诩陷入沉思,按照常理,眼下梁家擅权,虞家入朝本来可以平衡朝廷势力,皇帝应该是极力笼络才对,可现在怎么反倒是太后重用,皇帝打击呢?
提到那十三岁的小皇帝,她就回想起那句“右手残了的废物”,从一个半大的孩子嘴里听到如此尖酸刻薄的话语,她不禁感到一阵心悸。
“爹爹。“虞若诩问道,”您觉得,皇上的脾性如何?“
虞仲钧抚了抚下巴,斟酌道,“皇上天资聪颖,极为早慧。”说罢,又添了一句,“可惜生性薄凉,还有些偏执,怕不是一个仁君。”
生性薄凉,还有些偏执……
虞若诩不语。这时从外间传来了秀儿的声音,“老爷,小姐,可以用晚饭了。”
“先吃饭吧,有什么事情到时候再说。”虞仲钧神色有些疲累,“你今天受委屈了,吃了饭也不用来书房,做些自己喜欢的事情排解一下吧。“
虞若诩也多少精神再去整理文书了,“女儿知道了。”
用过晚饭,虞若诩泡了会儿花瓣浴,随后换了睡袍,随手拿了一本书架上的民俗话本,靠在美人榻上自顾自地看了起来。
话本讲的是太祖时期的民间传闻,说是京城有一位制香高手,制出的各类香粉深得京城各位贵族夫人们的喜欢,一时身价大涨,千金难求。不仅如此,这位制香高手翩翩还是个貌美如花的倾城女子,不少名门公子慕名求娶,可她心系早夭的未婚夫婿,竟将所有婚事一口回绝,可那些求娶的公子们依旧络绎不绝。
到最后,这位制香高手实在忍无可忍,遂在一位公子的香包里混了赤芍,并应邀前往大佛寺的香会。大佛寺是皇家重寺,自是香火鼎盛,赤芍和寺庙里供奉的檀香一混合,这位公子突然就发起疯来,拔出随身佩戴的刀向那制香高手身上刺去。
看到这惊险的一幕,众人吓得纷纷人所鸟兽散,而这位制香高手也假装被刺,然后顺利地以养伤为名离开了京城这个是非之地。
看到这里,虞若诩的心里像是划过了一道闪电,连忙唤道,“秀儿!”
“小姐,怎么了?”秀儿的声音从外间传来。
“你把我这几天戴的药包,还有药方子都拿过来。”虞若诩心里一沉,今日在殿里,自己似乎也是问道佛珠手串的檀香味之后才开始心绪不宁的,那如果药包里有赤芍,那就离自己猜测的八九不离十了。
秀儿把还没来得及丢掉的药包和方子拿到了虞若诩的屋子里,“小姐,这是今天换下来的,方子也在这里。”
虞若诩就着摇曳的灯火细细看了看方子,却没有看到赤芍。她又小心翼翼地拆开药包,顿时心里一顿,指着其中一味药材道,“这里面怎么会有赤芍?”
“诶?”秀儿有些不明所以,又拿起方子对了对,“她们怎么把药弄错了?明明应该是白芍啊!”
赤芍和白芍外形有些相似,若是不懂药理的人根本无法区别。
虞若诩自小在虞家大宅里经历过不少后院争斗,为了以防万一,爹爹和娘亲都教过她如何辨认一些基本的药材,可秀儿自是不会这些的。
“她们是谁?“虞若诩皱眉。
“送药材来的医女。”秀儿一脸懊恼,“可奴婢明明记得检查过好几遍的啊……”
“也可能是送来虞府之后被人偷换了。”虞若诩见秀儿的脸皱成了一团,“你别自责,我也没怪你。”
“都怪奴婢太大意了,应该多查看几次的!”秀儿咬着下唇,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之前在阆中的时候也是,小姐差点被……”
“行了。”虞若诩一看见她哭就头疼,连忙劝住她,“下次多长点心眼,比在这里哭强。而且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秀儿抽噎道,“奴婢明白。奴婢只是心疼小姐,当初在阆中的时候就吃了不少苦头,想着来了京城,总算离开了那个地方,没想到又有人来害小姐……”
虞若诩无语。
以前不过就是些内宅妇人之间的明争暗斗罢了,这次可是皇帝和贵人联手害她。她不禁失笑,看来自己的地位比想象中的要高啊。
太医院送药有严格的纪录,因此医女送错药的几率并不大。而她更加怀疑是府里面那些隐藏的小鬼偷偷溜进房间,换了自己的药材。
檀香和赤芍……她冷笑,本以为他们的目的是让自己出言不逊,从而拖爹爹和整个虞家下水,没想到本来是想自己发疯啊。
若是在太庙发疯,袭击了小皇帝或者某位夫人……她有些心有余悸,太庙见血,求雨大典势必中止,到时候虞家真的就要满门抄斩了。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宋贵人莫名其妙要赐她软玉镇纸,一来是为了激怒她,二来,这不是现成的伤人凶器么?
只是她不明白,到底是发生了什么,才让皇帝和宋贵人突然对她发难?
秀儿抽抽搭搭地哭着,一旁的虞若诩却没了声音。秀儿定睛一看,自家小姐早就陷入了沉思,都没有工夫搭理她。她瘪了瘪嘴,收住了哭声,将桌子上的一片狼藉清理干净,然后悄悄退了出来。
虞若诩看了看窗外朦胧的月色,心想,看来,是时候请一些看家的护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