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若诩理了理思绪,迈步跨进了屋子。京城五品以上官员家的小姐们几乎全部聚集在屋子里,满堂香粉的味道厚重而甜腻。见虞若诩进屋,众人像是约好了似的,叽叽喳喳的议论声戛然而止,偌大的屋子顿时鸦雀无声。
她不禁低笑,没想到自己还有这般威力。
“虞小姐这是去哪儿了,刚刚还看你坐在位子上,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赵芷依见所有人都沉默了下去,像是赌气似的大声问道。
“只是出去透透气罢了。”虞若诩懒得理会她,径自走上前去,向坐在上位的宋贵人福了福身,“民女给娘娘请安。”
宋贵人慢悠悠地品了口茶,过了半晌,才开口道,“起来吧。”
“谢娘娘。”虞若诩心里清楚,自己目前还不是这位娘娘的对手,可不知她又会想出什么招数对付自己,便忍不住打起十二分的小心来应对。
“刚刚本宫和赵家表妹正好说道虞小姐呢。”宋贵人笑道,“表妹说赵大人给咱们皇上送了一把犀牛筋制的弓箭,本宫想着虞小姐也是对弓箭颇有研究的,还想请你跟在座的各位说说,这犀牛筋的弓箭是如何个好法?”
“娘娘过誉了,民女只是有些粗浅的常识,哪里能和赵小姐这样的将门巾帼比肩?”虞若诩答道。
“虞小姐还是这般谦虚。”宋贵人话锋一转,微微拉长了声音,“怎么,还想像上次在太庙一样,抗本宫的旨不成?”
虞若诩双手捏紧了衣角,连忙跪下,“民女不敢。”
宋贵人哼了一声,一旁的工部侍郎刘长庆之女刘惜月开口道,“虞小姐就别客气了,正好我们也都好奇,这犀牛筋制的弓,到底是哪里好了?”
虞若诩抬头,只见刘惜月一身淡紫色的宫装,眉眼俏丽,眼角还生了一颗美人痣,和一般的世家女子相比倒是多了几分媚色。
“那民女就献丑了。”虞若诩沉声道,“制弓以干、角、筋、胶、丝、漆,合称六材为重要。其中六材之筋贴于弓臂的外侧,能够使箭射出时更加疾厉,中物也更加深入。而犀牛筋圆润均匀,弹性上佳,是难得的珍品,用于弓臂之上,自是极易上手。“
说着说着,她觉得自己的声音好像和记忆中岳子容的声音渐渐重叠——
“虞师妹,若是有朝一日能去西羌,我一定要寻一条犀牛筋来,这样就算你连着练四五个时辰,也不怕肩膀疼。”
他指着墙上一把弓,细细地对她说道,“这六材之角和六材之筋虽说不起眼,却是决定一把弓是否好用的关键。你以前用的弓都太硬,怪不得累得连毛笔都拿不动。“
她的注意力却放在了犀牛上,喃喃道,“我还没见过犀牛呢,不知道它长什么样子……”
岳子容忍不住敲了敲她的额头,唇角却挂着无奈的笑容,“怎么又走神了?我正在跟你讲话呢。”
……
“就算连着练四五个时辰,也不怕肩膀疼。“虞若诩低眉,声线淡淡的,听不出任何情绪。
宋贵人听了,挑了挑眉,“没想到这弓箭里倒是挺有学问的。”
“我倒是大开眼界了。”赵芷依笑道,“之前我也曾向父亲请教这弓箭之事,父亲就呵斥我说,这是男儿家的学问,就算女儿家学了武也不该过问太多。还是虞家家风开明,能让虞小姐了解得如此深厚。”
家风开明?虞若诩冷笑,不就是说她心思不端,老是过问男儿家的学问么?
“那可不是?“宋贵人接话道,”本宫想起来了,虞小姐家在阆中,毕竟地处西南,风俗人情和咱们京城定是大不相同的。就连这避讳……也是不同的。“
虞若诩心里觉得好笑,原来这京城的小姐们素养都这般高,连骂别人是个乡巴佬都说得这般隐晦。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虞若诩还是低着头,让人看不清楚她的表情,“皇上身为天子,自是胸怀百川,民女的家乡阆中虽说不是金贵之地,却也颇受皇上和太后的重视。”
宋贵人被她软软地顶了回来,心里的恼意却无法发作,“虞小姐说笑了,若说阆中不是金贵之地,那天底下就没有富庶之地了。”
阆中有整个朝廷唯一一座金矿。而这座金矿,有一半都捏在虞家的手里。
虞若诩听到宋贵人这样说,心里有些懊悔,自觉刚刚不该逞一时口舌之快,连忙俯去,“娘娘说笑了,阆中怎能和京城媲美。”
“怎么说到阆中了?”门口传来梁婕妤的声音,虞若诩像是遇见救星一样,大大松了口气。众人连忙起身行礼,“给婕妤娘娘请安。”
“都起来吧。”梁婕妤一身红色宫装,金丝绣的衮边显得她气质格外华贵,“本宫刚从母后那边过来,还没进屋呢,就听见在说阆中的事情,也是怪热闹的。”
“母后可真疼姐姐,每次都是亲自教导规矩。”宋贵人嘟起樱唇,声音异常娇软,“妹妹以后也要跟着去,省的母后每次都说我只顾贪玩。”
梁婕妤淡淡一笑,“妹妹误会了,是父亲托母后带了些家里的玩意来,哪里又是在亲自教导规矩了?”
宋贵人一听这话,脸上有些讪讪的,“这样啊,姐姐你看我老是惦记着学规矩的事情,都忘记今天正巧是姐姐家人进宫探望的日子。“
梁婕妤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只见太后身边的黄姑姑掀了帘子进来,对众人福了福身,“婕妤娘娘,贵人娘娘,各位小姐们,时辰快到了,太后吩咐让大家直接去前殿准备开宴。“
梁婕妤点头道,“知道了,本宫会带着大家过去的。“
虞若诩只觉得有些疲累,这屋子里的刚刚结束,另一场更加劳心的又要开始了。
乾宁殿前的丹陛上刻着五爪龙纹,朱红色的台阶笔直向上,连接着巍巍宫阙,数十盏雕琢华丽的琉璃灯悬挂在宫檐两侧,映照着乾宁殿蓝底黄字的牌匾,恍惚间有种飘渺而威严之感。
虞若诩跟在梁婕妤身后,亦步亦趋地进入大殿。小皇帝和太后去了内室更衣,所以位于台阶之上的主位是空着的,而各级官员和内命妇们已经坐在了两边,桌案上堆满了装着各式点心和果子的碟子,倒应了《世说新语》里触目见琳琅珠玉之景。
梁婕妤和宋贵人走上台阶,坐在了小皇帝和太后坐席的两侧。虞若诩走到虞仲钧身边坐下,低声道,“爹爹,女儿今天没有惹祸。您就别用那种眼神看我了。”
虞仲钧一时噎住,“你啊……”
她微微一笑,端起眼前的茶盏抿了一口,目光却掠过坐在自己斜对面的梁瑾。他侧着头,好像正在聆听定远侯的教诲,一副谨慎疏离的模样。不知为何,虞若诩蓦地想起刚才他捂住自己耳朵的那一幕,耳根忍不住有些发烫。
“今天不少外邦藩国也派了使者给皇上贺寿。”虞仲钧见她有些愣神,便暗中指了指靠近主位的那几桌,“鲜卑,西羌,高丽,连南越也派人来了。”
“南越?”虞若诩有些讶异,“我看折子上说岭南那边内乱,南越王室已经陷入困境,这次来贺寿,难不成是为了请求援兵?”
虞仲钧低声道,“多半是。不过现在朝廷的心月复之患是鲜卑,广陵那边又时不时有百姓聚众闹事,南越想在这个时候向朝廷借兵,怕是有些困难。”
虞若诩点头,“女儿也这样想。“她忍不住又看了南越国使者一眼,只见他正恭恭敬敬地和身侧另一个少女说着什么。那少女侧着头,看不清楚样貌,但依稀能辨别出她衣服上南越国王室的绣纹。
“南越国王室也来人了吗?“虞若诩问道。
“那是南越国公主。”虞仲钧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悠悠道,“一会儿,说不定有好戏看呢。”
怔忡之间,一阵礼乐声飘来,众人一愣,连忙齐刷刷地起身,本有些嘈杂的大殿瞬间没了声音。
太后和小皇帝缓缓走上台阶,多日不见,小皇帝好像长高了些,可是眼里的薄凉之意似乎比往日更盛。太后身着凤袍,金灿灿的步摇发出细碎的响声,在寂静的大殿里显得有些令人心惊。
“拜见皇上,太后娘娘。“
“平身吧。“太后幽幽开口,”今日是皇帝的寿宴,众位爱卿的心意本宫和皇帝都明白,现在就不要太过拘束,随意就好。“
“谢皇上,谢太后。“虽然太后开了玉口,可是也没有人真的敢在圣驾面前”随意“的。宫女们鱼贯而入,为每一桌添上玲珑精致的菜肴。虞若诩看了看眼前的鱼羹,晶莹剔透的肉质,上面还添了一颗红艳艳的樱桃作为点缀,显得精美异常,倒是舍不得下箸了。
“母后,这水晶鱼羹看着倒是新鲜,臣妾还从没见过这般漂亮的菜肴呢。“宋贵人啧啧赞叹道。太后笑了笑,”这样说起来,哀家也从未见过这样精致的鱼羹,看这样子都狠不下心去尝尝。“
“臣妾也是呢。“宋贵人眼睛一转,”不知是御厨房哪位心灵手巧的,能做出这样一道佳品。“
台阶下有人身影一动,虞若诩见一个身材修长的女子走上前去,俯身跪下,“回贵人的话,是臣妾想着皇上和娘娘都爱吃鱼,如今又正是鲤鱼肥美的季节,便亲自做了这水晶樱桃鱼肉羹,聊表臣妾的心意。”
虞若诩一怔,这女子,不是以前梁婕妤身边的郑姑姑么?
“郑美人真是蕙质兰心。”宋贵人笑着看了梁婕妤一眼,“也是姐姐的功劳,把身边的人教得这般好。”
梁婕妤淡淡道,“妹妹客气了,郑美人天生是个伶俐的。”
虞若诩恍然大悟,怪不得她当时在宫门口第一眼见到晏姑姑的时候觉得眼生,原来之前她熟悉的郑姑姑摇身一变,已经一步登天成了小皇帝的郑美人。
“这般玲珑心肠,哀家喜欢。”太后挥了挥手,“把哀家的翠玉镯子拿来,赏给郑美人。”
“谢娘娘赏赐。”郑美人激动得声音都在颤抖,连忙叩首谢恩。虞若诩有些疑惑,明明是梁婕妤身边的人,怎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却被宋贵人被抬举?
她想起太庙求雨那一日,梁婕妤晚到了一个多时辰,当时宋贵人问她“宫里没事吧”,难不成和郑美人的事情有关?
“连宫里的娘娘们也有这般好手艺,真是让小人大开眼界啊。”一个粗豪的声音响起,虞若诩抬眸,只见一个身着鲜卑服饰的男子站起身来,“小人除了贺礼以外,还奉可汗之命,带了些鲜卑的新鲜玩意来给皇上和太后娘娘助兴。”
“可汗有心了。”太后微笑道,“不知大人准备了什么新鲜的玩意?”
“正逢王后诞下麟儿,可汗十分高兴,感谢天神赐予我们鲜卑这样强壮而高贵的后嗣。”鲜卑使臣命人抬来一尊碧玉雕刻的石榴树,上面挂满了小石榴,轻轻一动就发出叮叮咚咚的声响,“这是我们可汗一箭破石而出的宝玉,之后不久就传出了王后有孕的喜讯,可汗又听说汉家宫廷里有石榴多子的吉祥说法,就叫人将这块玉打造成石榴树的形状,祝愿皇上早日开枝散叶,子孙满堂!“
虞若诩心里一动,目光越过石榴树,怔怔地看向梁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