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鲤刚听完心底咯噔一声,直叫不好。若是当场掀了被子,那自己只怕又要罚抄个几百遍了。
寻常人等自然近不得皇帝的床铺,但是授业恩师如父辈,自连鲤一睁眼看这个世界的时候,徐子卿便已经在宫中教授诸多名门子嗣了,从某种意义上,连鲤至今接触最多的长辈,不是她的生母太后,而是教习夫子徐子卿。
“陛下……”
在一旁查看形势的侯三儿轻声唤了一声提醒,他入宫年份不久,但眼色极佳,向来擅于察人脸色,此时已经明白了小皇帝窝藏”罪书“的状况,然而大庭广众之下又怎么可能又怎么敢从皇帝被中抖出一两本呢?他左右为难,苦着脸,悄悄瞥着两边的人物,哪个他都得罪不起。
“去呀。”
徐老夫子瞪着眼睛有些莫名其妙,一挥衣袖催促,满脸正义神色。
“去呀……”
连鲤双手捂着脸,气若游丝,只觉得吾命休矣。
既已如此,侯三儿只好咬着牙挪着小碎步来到床前。他脑筋方才转得极快,已经临时有了个想法。话说这候三儿入宫之前曾跟家里长辈东南西北地跑,家里生意落败了,一手考验手活的烙饼绝活却留存了下来。此时他假意模索一番不过是为了模到所有书册的位置,旁边候着的宫女取了香熨铺开被子一遍遍慢慢烫过去,候三儿使了个眼色支开要叠被的宫女,悄悄将那几本书挪了位置,轻轻捏住被子,几根手指使劲分别扣住被面底下的书本,一咬牙,将被子掀了开来。
哇噢噢噢噢!!
……噢?
坐于厅堂中正好面对着床铺连鲤张大嘴惊得一个后仰头,瞪大眼睛觉得不可思议:被子里面的书呢?
徐老夫子看见皇帝一惊一乍的反应,一个疑惑地跟着转过头,看见侯三儿正背对着自个儿满头大汗地叠着被子,双手翘着兰花指,拿着三根指头极其艰难地夹着被面,僵着背保持着这个姿势一会儿,又一手偷偷模模地动着,似乎在往怀里装着些什么。
“公公?怎么……莫非有异?!”
徐子卿皱眉,猛然想起了传说中的暗器毒药一类的阴暗物什,脸色立马一变,一个起身便往那边走去想要看个究竟。
连鲤一急,跳下椅子跟着追了一步一把扯住了徐老夫子广大的袖口,一个情急左脚绊了右脚,啪唧一下子拉着徐子卿老大人摔倒在地。走在前面的徐子卿本就年迈腿慢,下意识往前一抓搭住了侯三儿的腰,一个摇晃,两个人都一个踉跄,借着侯三儿的身体,徐夫子这才险险地稳住了身形。
连鲤半趴在地上,抬头天真浪漫地说道:“夫子不用担心,没有什么事情。真的。”
啪。平静的一声落地声,侯三儿一脸惊恐回头,一手紧紧捂着怀中露着的一叠书面封角,另一手翘着兰花指颤抖着,还握着卷成圆筒的两卷。
“真的?”
徐老夫子沉着脸捡起摔在自己鞋面的一本薄薄的书册,一看封面的《南楚神论》四个字脸色更沉,一翻开第一面,便被各种阐述天道正义之类的的词汇晃花了眼,待看到第二段指责神殿假借天道名义虚伪行事的描述,整张老脸彻底黑了。
连鲤看着徐子卿满脸乌云,立马爬起来转身一跳,横眉怒指候三儿道:“侯公公!你怎可私藏此种禁书!朕先前要的治国纲略和易经呢!”
“老奴知罪。老奴罪该万死。老奴错了……”
看着自家陛下在徐老大人身后一个劲拼命挤眉弄眼,侯三儿嘴唇颤动了几下,苦着脸,几欲哭出来,一个劲地道着错。
徐子卿老夫子却带着淡淡的嘲讽看了表演天赋十足的魏国小皇帝,手劲一翻,将那本书摊开,看了一眼。
“陛下圣明,想必是对此等杂书禁册避而远之咯?“徐老夫子花白的眉毛一挑,看着她。
“那是。先生教诲在上,学生时时勤勉自省,哪敢违背圣人遗训。这等公然冒犯上天威严的书册,朕是一眼也未曾看过的。“
连鲤一脸的诚恳,说起谎来面不改色。
“哼,既然如此,陛下又如何得知此乃禁书?”
徐老夫子胡子一翘,返身取出侯公公身上藏着的几本书籍,一本本带着怒气念了起来:“《京城秘事》、《神论别册》、《人行正义》……若不是熟知内容,单看书名还真是一本正经。陛下好一个涉猎广泛啊。”
连鲤愁眉苦脸,两只小手捏着袖口站在后边歪着头,一脸的懊悔,摇头苦笑道:“朕错了,朕没想到夫子也知道这些。”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不就是变相说一大把年纪的徐老夫子偷看攻击神殿的禁书嘛!
侯三儿与旁边的宫女悄悄对视一眼,脸上显出听到八卦后十分满足的神色,徐子卿一看此景,怒气此时又发不得,老脸简直沉得犹如要渡劫一般,一甩书册到侯三儿的手上,挺胸抬头地跨出了房门,冷冷丢下了一句话。
“一百遍。”
“先生!别走,我错了!”
连鲤欲哭无泪,双手捂脸无力感顿生。果然是自己嘴贱啊。眼见魏国皇帝伤心欲绝,侯三儿眼珠儿乱转,将几本书交给旁人后轻声交代送走后,也不敢多说话,默默出了房外。
房外大道,一大一小两个小女孩牵着手,一脸疑惑地看着徐老夫子黑着脸几乎以破门而出的窘迫姿态急匆匆走远。
“那爷爷生气了。”
施洛雪看看那道身影,抬起头,又仰看着高自己一个头多的洪曼青。
洪曼青的脸色有些难看,咬着牙道:“遇上某人,不生气才怪。”
“某人?”
施洛雪疑惑地歪歪脑袋。洪曼青不愿过多说什么,轻声说了句玩笑话逗乐了施洛雪,这才转了话题。引路宫女这才通报门卫入内,两个人一齐走进皇帝房内。
“陛下,洪小姐与施小姐来了。”
侯三儿轻声提醒道。连鲤挠了挠额头抬起脸来,惊讶一声,脸上便浮起笑意:“你们俩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年纪最小的施洛雪率先笨笨地行了个礼后,腼腆地喊了声陛下。
连鲤爱极了她这副小兔子般的怯怯模样,托着下巴挤眉弄眼调戏说道不要叫陛下叫哥哥,也不管旁边侯三儿愁眉苦脸欲言又止的表情。
相比起施洛雪的腼腆,洪曼青倒是举止坦然,只是神色有些不高兴,也随着行了礼,自顾自坐下后闷声闷气地说道:“看了陛下写的信,当然要来。”
一听起那封石兰送出的信,连鲤便乐了,索性也将徐夫子的那场尴尬抛开忘记,神神秘秘眨眨眼,叫房内的其他人出去。侯三儿明明好奇得要死,偏生还要坚持着着职业太监的操守装作一副风轻云淡目视前方的模样,弓着背,领着宫人慢慢退了出去。
“快说快说,你信里说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陛下先说为什么在信尾附上什么风月情诗!陛下知道不知道,几天前那信被我爹翻出来了差点给我一顿好打!”
连鲤装傻充愣道:“什么情诗?哎呀对了,你不是不乐意进宫嘛?”
洪曼青一听此言,脸都要气歪了,大声道:“还不是我爹!忠心耿耿的洪将军……先是一脸正义凛然教导我女孩子不能随便!然后一晚上乐的,今天居然就传话回来赶着让我进宫与陛下沟通感情?!”
“沟通感情好呀。”
连鲤腼腆一笑,继续装傻到底,一脸的天真问道:“对了,你信里说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洪曼青抿了抿嘴,捏着袖口儿,若有所思,却不回答。
连鲤也无所谓,先是用力拍着身旁的座位,邀请她们俩一起坐下,再眯着眼儿冲着施洛雪笑道:“洛洛过来哥哥这里。”
“不过来的话,你身边的母夜叉鬼会吃了你哦!”连鲤做了个鬼脸开玩笑道。
“有鬼?”施洛雪有些害怕地瑟缩了一下,可怜兮兮地拔腿挪步,往连鲤那儿靠紧了坐下,拉住了她的衣袖,紧紧攥着。连鲤是因先天体弱看着瘦弱了许多,施洛雪却比她更娇小可怜了些,两人并排一坐,好像是两根细竹竿似的。
“陛下别吓唬小雪。”
洪曼青不满地看了连鲤一眼,”先告诉我信中你说的办法,我爹爹已经出发两天了,要怎么样才能一起去?”
打仗打仗,哪有那么多的仗可以打,这女人也太粗暴了点。
连鲤月复诽着,耸耸肩,只好故作玄虚地摇摇头,让她先说。
洪曼青恨恨跺脚,咬咬牙只好妥协,左右看了下,悄悄附身,三人围成一个小圈,轻声道:“我以前听父亲和人喝酒,他们就聊到一些地方的奇怪事情。”
“奇怪的事情?”
“东边海上的仙岛陛下知道吧?”
连鲤有些奇怪,怎么和东边的岛扯上关系,只好老实承认道:“只听过徐老夫子讲述的神殿经书,仙庭三界什么的几个字,不是只有书上几页写着吗?”。
洪曼青摇摇头继续说:“我也不知道。但是他们那时候提到了两句话。”
“什么话?”
连鲤有些紧张地微微探出身子,抓了抓膝上的布,咽了口口水。
“我爹说‘没想到岛上人竟会涉足俗世’。那人说,‘幸好长生殿不会再有鬼了’这样的话。”
连鲤听着这两句话有些模不着头脑:“岛上?会不会是齐国那边的岛?你不知道吗?齐国近海的海岛上也是有住民的。”
“可是提到了长生殿啊。”洪曼青着急地说道,“不觉得奇怪吗?”。
长生殿?连鲤想了想,隐隐约约记起好像是那千鲤湖对面不远的一处宫殿群落,以长生大殿为中心,一圈宫殿仓库围绕紧密,形成一个圆一样的形状建筑群,听说以前装着的是先皇炼药的各种器皿药材,还有无数美女居住,在先皇驾崩后她继位便荒废没了人烟。因为长生殿与自己日常的活动范围并不一致,她向来也就不会注意这种琐事细节,只当是那人胡闹弄的金屋藏娇。
“就凭这两句话你就要冒险跨河过去?”
连鲤不满,没好气道:“朕和洛洛差点儿丢了命。司寇小子听说还卧病在床呢。你要表现你的勇武,也犯不着这样。”
“才不是单凭两句话!”洪曼青的声音忽然高了起来,回过神来有些局促咬住了下唇,似乎有些犹豫着再说些什么。
连鲤看她这副倔强的模样,有些无奈,转头模了模受惊吓的施洛雪的脑袋安抚一笑,然后抬头问道:“你为什么这么肯定?”
“我、我……”洪曼青低着头许久,再抬头,却是眼带泪光,目光坚毅:“我知道那里不对劲。”
“哪里?长生殿?”
连鲤搭着摩挲施洛雪头发的手顿了下,再次抬头看她,这时候的眼神却是极为认真。洪曼青似乎要说出坚持过岸的原因,她也必须以认真的态度来对待。
洪曼青的眼圈微红,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以前,我娘病重的时候,我爹不让我探望。”
连鲤微微一皱眉,想起了前不久觐见的南路宣元将军洪武俊,印象中是个粗犷爽朗的汉子,行走起来虎虎生风,一看就是常年驻边之人。不知怎的,洪曼青开始说起了家事?
洪曼青的眼神有些迷茫,似乎在回忆,继续道:
“我肯定会找机会然后偷偷去看过,但是那时我娘都认不出我了,那种张着嘴呵着长长的气……眼睛没有任何东西的样子……我只好站得远远的,有一次……正好我爹突然进来,我躲在床底,我看我爹手里拿着药丸,他对我娘说,他求了来自仙岛上的仙人,吃了药就好了……”
连鲤不自觉张了张嘴,第一反应便是觉得无比荒诞。在她的印象中,所谓的仙界还是处于书上字迹拼凑而成的虚妄的幻想,这一句话就突然有个人蹦出来说神仙是存在的,更奇特的是,洪武俊将军竟然求了药来治病……她还真消化不了,最终还是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打断,还是默默听着洪曼青继续说着自己的故事。
“我娘那时候都认不得我,但是吃过爹手中的药后却安静下来,我竟然听到她喊我爹的名字,我爹居然高兴得哭了,可是……”
洪曼青的眼睛一红,泪水就啪嗒啪嗒大颗掉了下来,她忽然伸手紧紧抓住连鲤的手,力气太大,面色却变得极为恐慌,看着她说道:“可是,还没过一会儿,我就听到我娘的惨叫,很可怕的叫声……然后,她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