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烟昨夜歇在合欢苑。多少人不能安枕的夜,她竟睡得香。
只是又做了那个梦,这次她看清楚了。那个“十字架”的影子确实是两个人,横着的是躺在床上的祖父,竖着的是坐着的祖母,穿着一件宽袖黑袍的海青修行服,在给祖父喂药。祖母虽然只有一个背影,但那身衣服是在小佛堂念经时常穿的。
不知道这个梦意味着什么,难道祖父真的是被祖母喂了药才陷入昏厥。曼烟不由揪起心来,卧薪斋的事情不会再惹出什么风波来吧?可是祖母的一应说话行事,光风霁月,皆看不出来有什么不妥。
这会府中众人都是严阵以待,二夫人王氏早就带着三夫人和几个仆妇守候在仪门。名份上,这位王老太太可是她的母亲、八小姐的外祖母。其实从昨夜起,她心底就气得要死,老太太要过来侯府拜会,竟然没有提前知会她,倒显得她成了个外人似的。亏得二老爷耐着性子哄了大半夜,她今日方能行止如常。
王老太太被领到仪门时,下颌不自觉抬高了一寸。看看这迎客的阵仗,跟国公府比都不能比,傅家的人丁就是太单薄了,她们王家一个庶女都能在这当个主母。不过若是她们王家,又何须亲自让主母到仪门迎客呢。唉,都是为了她那个小祖宗……看看身边乐呵呵的小孙子王以安,想到他念叨了这么些日子,王老夫人的心也软了,见到侯府老太君时嘴角就添了分笑意。
“老姐姐,今日您真是贵人上门。从早上就听见院子里的喜鹊一直叫唤。”冯老太君等在院子门口,一贯的恭敬有礼,算不上热情,却也挑不出毛病。
王老夫人是二品的诰命,冯老太君低了一等,这一声老姐姐当得绰绰有余。对于国公府老夫人今日的造访,冯老太君心底不是没有疑惑的。不过她知道有人比她更着急知道原因。
众人见完礼,二夫人就迫不及待地开了口:“母亲怎的今日过来了,倒叫女儿好生惊喜。”
王老夫人没看她,对着老太君问道:“老太爷如今可好些了?”
“中风之症只能是慢慢将养,如今能清醒的时辰不多,好在二老爷孝顺,倒是常过去陪着。”
王老夫人挽住老太君的手,一脸的怜悯。“你也放宽心,这病倒也不是什么急症。”
老太君心中冷笑:我有什么好不宽心的,他站着我才要担心。老太君向来不爱打哑谜,这位眼高于顶的王老夫人,怕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一向不亲近,突然来看老太爷,莫说她不信,二房那位恐怕也不信。
王以安见这些人磨蹭半天还进不了正题有些急了,主动跪倒在蒲团上,行了个大礼。“给姑祖母请安。”
一声“姑祖母”,叫得老太君迟疑了半晌。她更加纳闷了,这个王家小少爷从前也见过一两回,何曾对她这般亲热过。他真正的姑祖母其实是常氏,都是这些嫡的庶的,活生生把称呼都搅乱了……把人心也搅坏了。孩子毕竟行了大礼,她还是叫方嬷嬷递了一包金luo子过去。
王老夫人偷偷狠瞪了王以安一眼。然后瞅着老太君,露了一分笑:“今年端午不知为何,皇后也没叫我们这些外命妇朝见。”不动声色间,她端起紫砂壶的茶盅,似嫌茶水太烫,茶杯盖脆生生撞了杯沿几下。轻抿了一口茶水,王老夫人才缓道:“傅家族里这次有几位姑娘也要参选吧,。上次我看过一位,清丽优雅大方识理,以后前程定不可限量。”
“老姐姐谬赞了,说来还是皇上仁慈,不然我们子嗣单薄的人家哪有这样的机会。要说会教姑娘,可不敢跟您家比。”老太君说着,无意识地瞟了二夫人一眼。
王老夫人见自己的宝贝孙子抓耳挠腮,怕是坐不住了。便不再耍花枪,问道:“怎的不将你家的姑娘叫出来我瞧瞧,难道都不想要收我的礼了?”
终于等到正题了。侯府的姑娘们早就在偏房里候着了,能在国公府老夫人前露个脸,这可是难得的机会。从昨夜开始,几位太太姨娘就发愁今天要给女儿穿什么戴什么。只有三小姐,独自窝在合欢苑里想事情。曼烟早就了解过,她一向不见外人,这次不见王老夫人想必也不会怎样。
老太君让人将姑娘们都叫了过来,反正都只有六七岁,谈不上男女之防。姑娘们行过礼后接了王老夫人赏的一人一袋金luo子,静静立在一旁。王老夫人赞了几句,眼底泻出一丝极淡的失望之意。
其他的小姐们都罢了,最高兴的要数八小姐,今天的客人可是她的外祖母,府里的小姐都不如她有面儿。再说,还见到了她的安哥哥。傅曼幽软言软语叫道:“安哥哥,咱们去翠园看桃花吧。”
王以安有点心烦,今日本是来看三小姐,却偏偏见不到。他感到屋里燥热,稍微扯了下领口,冷着面道:“如今的桃花都要谢了,没什么趣。”
二夫人不想让女儿没了脸,赶紧打圆场:“安哥儿,你带妹妹去园子里玩会,让老祖宗在这说会话。”
王以安低着头,牙一咬,问道:“姑祖母,怎么不见三妹妹?”
众人都露出惊讶之色,尤其是二夫人,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侄子竟然主动关心傅曼烟那个丫头。王老夫人解释道:“这孩子上个月去庄子上玩,看见了三姑娘在田里种竹子,还说你们家三姑娘把那块荒地变成了良田。小孩子家的,一点子事情就当新鲜不得了。”
王以安不服气,小声驳斥道:“哪是,明明就是三姑娘做出了竹刀,还给二表哥送了一支。”
此言一出,屋里霎时寂静无声,众人各自陷入沉思。二夫人惊恐不已,侄子说的一桩又一桩事,竟然从未听说一星半点;八小姐傅曼幽则是莫名心慌,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抢走了。六小姐傅曼华则是蹙起眉头,心中了悟为何哥哥近来话里话外不离三姐姐。
连王老夫人都被惊到了,面上的皱纹如涟漪泛开。“安儿,不可胡诌。三姑娘小小一个孩子,哪能做这样的大事?”
王以安见众人不信,这才将书院里发生的事情讲了一遍。
二少爷傅柏松在“碧水书院”念书有段日子了,开始先生讲些简单的还能勉强跟上。可他毕竟底子不好,这些天听先生讲课颇感吃力,前几日便被先生罚抄大字二十张。书院的同学都以为第二天他定然交不上作业,结果傅柏松交上的二十张大字一张不少。王以安和傅庆年仔细一看,那字迹分明就是竹刀写出来的。竹刀开始的时候是十两银子一支,后来各个书院的学生发现,竹刀用来对付罚抄大字最管用,写得又快又好。消息渐渐传开后,很多书院的先生、翰林院的缮写校勘书吏以及通政司各种文书之职都开始求购这种快笔,竹刀便涨到二十两一支,听说现在墨香斋的竹刀快售罄了。
可是没人相信傅柏松自己买的起竹刀,于是书院就有学生怀疑他是偷窃来的,傅柏松最后迫不得已,只好交代出是三妹妹送给他的。王以安细细询问,又将庄子上的事情串到一起,便知道那片竹林恐怕是要用来制作竹刀的。
听完王以安的话,所有人都看向老太君。老太君只好道:“老姐姐,这里面有些误会。春喜,去将三小姐请来。”
听春喜说完祖母那边的情形,曼烟忍着头痛去到松鹤堂,发现人到的比初一十五还齐全,除了没资格见客的姨娘们,其余一个没落,连她的四弟傅庆年都来了。满屋子的人都盯着她,神情各异。一进去迎面劈来二夫人的质问,曼烟暗道不好。再看看王以安一副“被我发现了”的欠揍样子,还有傅曼幽半点不掩饰的厌恶之情,直觉这个小屁孩就是惹祸根苗。
曼烟没有立刻回答王氏的问题,而是蹲子见礼,“给老夫人请安。”
王老夫人面色看着倒和蔼,“你就随幽儿叫我一声外祖母也使得。”
曼烟略笑了下,却没改口:“谢老夫人宽宏。”
她看了一眼老太君,淡淡地道:“方才二婶可是冤枉我了。这竹刀明明是祖母想出来的,烟儿不过是找人试验了一番,要说发明,那还是墨香斋之功。至于那片竹林,确实是要卖给墨香斋的,我也只是求郑先生改良了那片地而已。”
傅曼幽冷着脸道:“那三姐姐怎么独独送给二哥,不妨也送我们这些姐妹一人一支竹刀吧?反正那竹子都是你的。”
曼烟微微一笑:“不瞒大家,这我怕是不能。如今墨香斋的竹刀马上就售完了,墨香斋都没有我怎么可能有。”见几个弟弟妹妹的脸色都不好看,她慢悠悠地补充道:“等墨香斋做出下一批竹刀,我再买一些回来送给妹妹们,嗯,还有四弟。”
傅曼幽这才算善罢甘休,别过头去不吱声了。
王以安笑嘻嘻凑了过来:“三妹妹也送我一支吧。回头我有好东西也送来给你。”
曼烟连忙退了两步,客气有礼。“多谢表哥了。”就这么搅乱她的计划,表哥,果然是让人无语的物种。有了这一遭,曼烟只想离他远远的,远远的。后面再待客三小姐就全程迟钝状,你问我答、你不问我才懒得吭声,直到最后不卑不亢无喜无忧地送走贵人。
王老夫人离开的时候,又单独留下了一个四四方方攒枝莲花的宝盒。方嬷嬷打开一瞧,一袋小羊的金luo子、一对珍珠芙蓉花的多宝钗和一对粉晶画荷簪子。三小姐是属羊的,几对头饰也是八九岁小姑娘适宜戴的,简单素净,正符合曼烟的喜好。
方嬷嬷道:“看来国公府老夫人这次探病是假,来看三小姐才是真。”
老太君见曼烟波澜不惊,便叫她将礼物收起来,对王老夫人的用意也没多言。孙女都不当回事,她这个做祖母的又何须杞人忧天。总归烟儿年纪小,说什么都嫌太早。倒是这竹刀之事揭开也好,让她的心思更加坚定。老太君双眼炯然,看来是时候递张帖子进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