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武十年的这个夏天同前几年一样,炎热少雨。自从六月下了一场大雨后,已近一个月未见雨水。曼烟不由担心起前不久移栽的凤尾蕨,眉宇间添了几分愁绪。好在小铁线蕨抱回府里养着,自己可以精心照顾。她拎起喷壶轻轻浇洒,小铁线蕨得到滋润,茎干都站直了些,叶子也展开了卷边,一扫先前的没精打采。
木鱼好奇地问道:“小姐,这就是你说的水养植物吗?水水绿绿的,看着确实凉快呢。”
曼烟道:“这个不是。栀子花、水仙、绿萝那些才是。”
檀香见三小姐似有些懒怠,担心她是嫌天气太热,打扇子便更加用力。猛烈的气流拉回曼烟的神智,她做了个手势,“不用扇了,你去歇会吧。”
“小姐,天气这么热,你就让奴婢伺候吧。”
曼烟也觉着这天叫人心烦气躁,但不想丫鬟们这么辛苦,道:“我去看看佛经静静心。”檀香这才无奈地退下,小姐念佛经时不喜欢人在身边。
木鱼却悄悄走到曼烟跟前:“小姐不用发愁,庄子上种的那些好着呢。前些天绿柳去庄子看了秀儿一趟,秀儿说先前挖的蓄水池子还有水,墨香斋摆在院子里的空缸子也接满了雨水。”
曼烟听完眉头松却,笑道:“鬼精灵。”看来武庄头这段日子果然听话,在庄子上办了不少实事,挖了池塘沟渠、让工匠盖好墨香斋要的院子,相当不错。胡三也有几分本事,将佃户们拧成一根绳,大家苦活累活都抢着干。至少,以后用人方面不需发愁。从实践里练出来的人办事才让人信任。
曼烟没清净多久,檀香就来报说老夫人叫众人都到松鹤堂去。她一边走一边算,今儿七月初八,不是什么特别日子。
出乎意料,三房齐聚,除了姨娘外一个不少。府里的孩子从二少爷到九少爷是第一次这么齐全,最难得的是,二叔三叔居然也在。曼烟见众人均无异样,猜测应是要举办什么家族活动。人都到了,老太君开口道:“七月半快到了,各房都将院子打扫干净,近几日不要采买荤食;老二家的,你从库房里找出太老爷生前喜欢的几幅字画,明早去祠堂挂起来;还有,最近就不要穿红戴绿了。”
曼烟一细瞧,王氏果然是满头珠翠明铛,一张涂脂抹粉的娇女敕脸蛋好似被祖母一句话泼了满脸水,瞬间五颜六色。
为免自己笑出来,她赶紧低下头,不意瞥见一道紧紧盯住她的视线,一扭头,发现是六妹傅曼华。六妹妹的眼神里有困惑,有探究,还有敌意。曼烟淡淡一笑以示好,傅曼华这才尴尬别开头去。
老太君继续说着中元节的事宜。“从今晚开始,这些小的都留在松鹤堂写袱包。明日到祠堂祭祖,后日上坟,十一烧纸钱送先人。过了十二要放水灯、听大/法/会还是去三官庙,你们就自行安排吧。”
曼烟正惊叹中元节的花样如此之多,忽听二夫人开口道:“老太君,幽儿还小,让她晌午过来写袱钱单子,夜间还是回翠园就寝吧。还有年哥儿白天要上课,怕是不能天天过来这边。”老太君阖上眼皮,一言不发。二房平时老嚷着将几个孩子给她带,现在有机会亲近又往外面推。
二老爷重重瞪了一下王氏,恭敬道:“但凭母亲安排,哪家的公子小姐有这么金贵的。”二夫人不悦地努了努嘴,也没再坚持。
老太君这才缓缓道:“那就分几日写,晚间都各自回自己的院子。”
大人们散去后,几个孩子围坐到一起开始写袱包。曼烟没写过,先认真看其他人怎么写,看了一会心里就有数了。接着,曼烟就写了三十六张纸:恭逢中元之期,孝女傅曼烟虔备冥财,上奉三十六包,故显考傅公讳沐恩老大人收用,早登仙界,远离诸恶,天运贞武十年七月十二日化。
还真是个体力活。曼烟写烧给母亲的袱包时,几个弟弟妹妹都叫着手酸了,道明日再写。其实她们写的远远没有曼烟多,她们是烧给大伯,只用写十二张。不过曼烟用惯了竹筒笔,写得比她们都快。
九少爷傅司严第一次写觉得有趣,见三姐姐不停,他也继续捏着细毛笔,使出了吃女乃的力气。奈何年纪小,他刚开始学用毛笔,很多字也不认识,等曼烟将烧给卓氏的写完时,他总共才写了一张,脸上衣服上都沾了墨汁,像只花脸猫。见三姐姐将一叠纸堆得整整齐齐,脸上还带着揶揄的表情,不服气地抗议道:“三姐姐的笔比我的好,我也要用那个。”
曼烟瞅瞅他肉乎乎的小手,笑道:“你看你手指短,捏都捏不住,等你长大了才能用。”又用帕子替他擦了擦污渍,轻声道:“明天再写吧。”
月娥便欲带着九少爷回去,快迈过门槛时九少爷挣月兑月娥的手,恋恋不舍地望着曼烟,祈求道:“三姐姐,我想吃上次那个包子。”
曼烟粲然一笑应了。然后独自一人,将烧给祖父的袱包纸快速写完。她得赶紧去趟朴居,这个中元节听起来很是了不得,但众人都习以为常,她若向丫鬟打听,定会惹人生疑。这事,还是问秦彻最合适。
这会正是地面返热的时候,下半身烘烤的热意比正午骄阳更让人难受。秦彻一收到慕年的消息便赶来了,还带来小半袋干辣椒。听完曼烟的问话,他觉着不可理喻,这么着急忙慌地叫他来就是为了这么个人尽皆知的问题。
“中元节是大丰最重要的节日,不仅全国斋戒、家家户户要祭祖,各个寺庙的禅师都会下山讲经传佛。所谓大/法/会每年的七月十三到七月十五这三天,洛京附近州县的百姓都会齐聚京城,各大禅师就地静坐念佛,明心性、证菩提,此乃大丰建国就有的习俗;不仅如此,这三天,儒生也会齐聚国子监外,大声诵读孝经;三官庙大开道场,有道门天尊宣讲《易经》《太平经》,除教导百姓清静无为,还免费义诊三日;另外就是,司天馆的学子会停课三日,齐聚到洛河下游沐浴,一同观察讨论天象。”
曼烟瞠目结舌,天啦,她是到了个什么神奇国度,听起来如此壮丽诡谲。各家各派使出浑身解数来传法布道,这是开放时代才有的大气象。她强抑住内心的兴奋,问道:“你上次说大丰以佛治国,为什么其他的教义流派还能存在?”
秦彻斟酌了一会反问:“你觉得一家独大是好事吗?”。
曼烟没去细想他的问题,也没有继续沉浸在大丰几家争鸣的激动中。她想到了另一个问题。美国迈阿密精神病院的医生阿诺德·L·莱伯在《月亮效应》一书中指出,每当满月时,医院里的精神病人会变得极为烦躁不安。他的结论是:月亮的引力会在人体或其他生物体内产生“生物潮汐”。人体中80%是水,而人体内的“潮汐力”会使人的行为飘忽不定。
虽然此理论最终被证伪,但她们心理学的学生曾私底下讨论,认为有一定的道理。月亮对人的情绪确实存在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影响,在现代七八月是犯罪高峰期,满月时就医的人数会上升。而大丰朝各家流派在七月这三天的活动,都有助于安抚人心、减少犯罪,这大丰的和尚道士看来并非是招摇撞骗之辈。
秦彻见她不知神游到哪里,不再管她,自己倒了碗绿豆水,喝下去顿感凉快不少。曼烟转了几圈,猛然回头问道:“那个沐浴是怎么回事?”
秦彻的脸色黑了几分,“三小姐以为呢?”
曼烟心想,我不知道啊,不然问你干什么。她实在对这个习俗比较好奇,从来没在书里看过。得寸进尺道:“那个洛河沐浴,我可以去看吗?”。
秦彻愈发感觉无语,吐出两个字:“可以。”
曼烟毫不顾及对方怎么将她想象成一个有怪癖、一个低级趣味、一个对沐浴二字想入非非之人,继续虚心求教:“不念大师可会下山讲佛?”
秦彻冷声讽刺:“你变蠢了些。”然后一言不合选择转身离去。
曼烟楞了一下,那就是不会下山。这位大师究竟多么超凡月兑俗,不与世隔绝不能证其深不可测是么?
曼烟离开的时候,宣布大/法/会期间朴居打烊三天。都全国集体吃素了,开着也没生意,不如让宝伞她们放假休息。最后回府时,专门带上了九少爷要吃的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