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学山房,谢昀养病之所。
江慧嘉一行人到达时,成太医也早先一步过来了。
谢昀病状虽重,但他的心绞痛并不会时时刻刻都发作,平常行动倒还无碍。
勤学山房背靠假山而建,环境颇为清幽。
众人在前厅相见,寒暄过后,又分宾主坐下。成太医端坐一旁不语,江慧嘉坐到谢昀对面,在他手上覆了薄丝帕,为他把脉。
查脉象,但觉脉沉迟。又细观他神色疲乏,气息短促。
江慧嘉道:“谢大人近来睡眠尤其不好罢?是否多梦,并尤觉心烦?不可多劳,否则胸闷、隐痛?”
从谢夫人引江慧嘉进来,谢昀的神色就一直颇为微妙。
但他还算配合,这时道:“的确如此,心绞痛常有,气息不畅达。”
江慧嘉问得很准,但这也不<算什么。他病了有这一段时间,病状如何,多的是人可以提前透露。
成太医则坐在一旁,有些出神。
他今早才来过谢府,这时又被临时请来,当然知道是为什么而来。
崔家女郎为谢祭酒请了个女大夫来看病,这事说不上有多荒唐,但总归透着点少年人的胡闹劲儿。谢家人不好拒绝,又不放心,因此请他来坐镇。
成太医今年已经五十有二,在太医院供职,深谙中庸之道。
他年轻时也曾有过指点医道江山的梦想,可真正等他走到一个巅峰,甚至步步上升,进入太医院后,他少年时的棱角反而早在不知不觉间就消磨于岁月中了。
都说伴君如伴虎,这一点,不论文臣武将,他们的体验都不会有太医深。
做皇家御医,那何止是凶险?
各种阴私且不说,单在治病一点上,治得好是本分,治不好是大罪。如此一来,哪个治病之前不先缩着脑袋思量自保?
索性谢昀并不是皇家人,成太医见他的病的确难治,于是更将中庸之道发挥到极致。
——反正这病难治,治不好那也不是我的错。
医者医病不医命,什么都能治好的,那不是太医,是神仙。
因此,他对于江慧嘉此时的出现非但不恼,反而颇有些暗暗松一口气的感觉。
江慧嘉问清楚了谢昀病中的各种细节,又结合之前的查探与判断,并悄悄再用透视异力透视了他胸腔一回,心中终下结断。
“谢大人此为胸痹。”江慧嘉道,“由劳倦内伤而起,又至肝肾渐衰,心肝失调。”
其实最主要的是,谢昀冠状动脉太过狭窄,即胸痹又兼心绞痛型冠心病!
或许达不到心肌梗死的程度,但如《灵枢》所描述:“真心痛,手足青至节,心痛甚,旦发夕死,夕发旦死。”这是很有可能的。
当然,这些说出来就没什么意义,除了卖弄,还会恐吓到病人,弊大于利,不如不说。
大约是她前头查症很像些样子,谢昀便道:“那依宋娘子所见,此症应当如何治疗?”
江慧嘉道:“若是治标,便当豁痰通络,宣弊通阳。”
话说到这里,谢昀还未如何,成太医那头却是暗暗一惊。
豁痰通络,宣弊通阳,他前头就是依照这个标准给谢昀开的方!
因此真实说起来,成太医先前的治疗并不是无效。
最开始那几日,谢昀病发后吃了他开的药,身体其实是有好转的。只是十来日后,他先前开的方子逐渐失效。
谢昀病发越疾,每日都要心绞痛许多次,成太医不得已加重药用量,都不过是勉强拖延。
他强忍着插嘴提问的冲动,好在又听得江慧嘉继续说:“若是治本,那却要看谢大人的胸痹是哪一种了?”
成太医再也忍不住道:“《金匮要略》有言,痹者,闭也。患者胸中阳气不足,阴寒内盛,胸阳闭阻不通,此为胸痹。”
并引经据典:“《素问·举痛论》中歧伯又云:经行不止,环周不休,寒气入经而稽迟,泣而不行,客于脉外则血少,客于脉中则气不通,故卒然而痛……”
洋洋洒洒,一说不休。指问江慧嘉:“豁痰通络,宣弊通阳又何错之有?心脉痹阻不畅,不通则痛,此为病机!这位娘子却说宣弊通阳仅为治标!简直是成某生平仅见之高论!”
最后这一句说是“高论”,其实讽刺意味已经很足。
成太医在这里一直表现得很低调,他原来准备一直低调下去,可江慧嘉提到的东西,却简直是要从根本理论上推翻他固有的认知,涉及于此,成太医再不能忍。
厅中气氛霎时而变,各人目光投来,有质疑有担忧有鼓励。
担忧的是白果与刘思源,既有担忧又有鼓励的是宋熠。
江慧嘉面不改色,不急不缓道:“有病机又有病因,有病因还有病变。事物既非一成不变,又何况复杂之病症?胸痹病因多种,如寒邪内侵、饮食失调、情志失节、劳倦内伤、身疲体虚等等。”
她也洋洋洒洒:“病机又分虚实,实为寒凝、血瘀、气滞、痰浊,痹阻胸阳,阻滞心脉;虚为气虚、阴伤、阳衰,肺、脾、肝、肾亏虚,心脉失养……”
继续道:“而病位虽在心,人体五脏,阴阳五行,又相辅相成。”
又说:“心脉阻滞,又常与肝、脾、肾三脏功能失调相关。”
“谢大人病症初始为气滞血瘀而起,因此须得宣弊通络。然则谢大人又疲劳过度,脑力过伤。”江慧嘉语气不重,然而此时一字一句,响在成太医耳边,却仿佛重若千钧。
“由此而至肝肾渐衰,心肝失调,因此我首要开方,将为谢大人调理心肝!”
治心却治肝!
成太医有千言万语,此时竟尽数反驳不得。
因他熟通医理,此时竟已觉得江慧嘉所说皆十分有理。
他强自道:“全是你一家之言,可有医书为证?”
江慧嘉道:“《灵枢》、《素问》、《金匮要略》亦为我所奉之经典,万千医理皆月兑胎于此!先贤著书,微言大义,旨在高屋建瓴,未必面面俱到。后人读书有所理解与延伸,承前启后,难道不正是经典之所望?”
成太医一声长叹:“大言不惭!原来所谓依据,皆是你臆想!”
“是否臆想,当由事实辩论。”江慧嘉道,“成太医,尽信书不如无书。”
满堂鸦雀无声。(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