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帝中元二年,即公元前148年。
三月已是春意渐深,百花斗艳。
风,尚带一丝些微的寒意。阳光照在身上,却已经很有了些温度。
庭院深深,春意正闹。太后宫内却是从内到外静地似乎连院里流连花枝上的彩蝶扑扇翅膀的声音都听的见一般,隐隐地有叱责声。侍奉在门口的小宫人头低的几乎要碰到地,太后上午刚发落了人,满宫上下无不噤若寒,生怕行差踏错。太后已经许久不发火了,但也正因为如此才可怕。
阿娇和母亲刚走进殿内,就有人服侍着月兑下外罩的斗篷。阿娇听见宫人低低地告诉馆陶太后正在发火,馆陶对她点了一下头示意知道了,就牵着阿娇朝里走。
刘荣自杀了,可不要发火吗?
虽说天家无父子,刘荣作为前太子,自然是多有忌讳的。然而人一死,还是自杀。那点忌讳就跟春日的柳絮叫风一吹不知道飘到哪去了,倘若他还活着,窦太后必定以后会叫刘彻防着他,让他做一个闲王,不叫他再生出不该的心来。
但现在人却死了,还是自杀。她是汉家太后,但她更是一个普通的祖母,她拿着窦婴送来的刘荣在狱中写的请罪书,也是最后的绝笔书。不禁老泪纵横,所有往日的怜惜就浮上来了。
刘荣是她的第一个孙子,她现在仍清楚记得生刘荣那晚,她坐到三更。终于有宫人来报喜说生了,是皇子。
长孙自然寄托了很多的期望,尤其是皇后二十多年无所出。他一点点长大,虽然忠厚有余,灵性不够。但做皇帝,就做个守成之君也挺好的。
后来,他母亲不行,皇帝要改立太子。她也是没话说的,现却是生生逼死了他。就以侵占宗庙地修建宫室这种不致死的罪,严厉审讯,连上书给景帝都不许。
还是窦婴悄悄派人送去刀笔。
她紧紧握着刘荣的绝笔说,声色俱厉地叫黄门来:“送去给皇帝看看,最后一面不肯见,这谢罪书还是看看吧。”宫人跪下双手接过,道诺疾步而去。
馆陶坐在母亲旁边,轻轻帮母亲拭去脸上的泪。窦太后尚在恨恨道:“这个苍鹰真是好威风,哀家以前还为他直言上谏赏赐过他,京中都说他不畏权贵,执法甚严。却原来也是一条狗,启儿他真是好狠的心。”
窦太后说的苍鹰就是郅都,他为官忠心无私,公正清廉,因为治济南成绩显著被调升中尉之官。执法严厉,不避皇亲,所以被人称为苍鹰。刘荣就是被他审讯,死在长安狱中的。
馆陶轻言细语地安慰窦太后:“母后,郅都向来就是这样,只怕就差皇子来为他立威呢。您恨他小罪逼死荣儿,赐死他就是了,别气坏了身子。”?
阿娇顾不上思索母亲话里作为长公主的跋扈,说杀朝廷重臣说的就跟今天早晨问侍女要插哪枝钗一样平常轻松。外祖母说的才叫她心惊肉跳,皇帝舅舅?
也是,没有舅舅的授意。这样一个说小不小,说大又不大的罪。郅都凭什么就不让刘荣上书?临江王的宫殿就是要扩建,也不会去占祖庙的地。刘荣是忠厚,但他不傻。只怕就是这个罪也是有问题的吧,刘荣也是想明白了是他的父皇逼他死,为新太子巩固地位才自杀的吧。
景帝在为刘彻扫雷,他把刘彻以后难做的事情给他做了。一片慈父之心,真是可圈可点,但刘荣也是你的儿子啊,不是吗?
天家无父子,这就是败者的下场。
阿娇明知道自己没有立场去同情刘荣,从利益来说现在的结果对她和刘彻是最好的,但她还是为这样的冷血心凉。她劝慰不了外祖母,她无法说出这跟舅舅无关。
她不想再听下去,她悄悄地退了出来。
她忽然很想看到刘彻,看看实际的受益人。皇帝之位,究竟是染了多少人的鲜血,踏着多少人的白骨,用多少人的眼泪铸就的。九岁的他知道吗?是不是大帝的心会天生就比别人更冷?
也或者她需要他理智清醒地来告诉她:这一切都是对的,这个世界就是这样运转,是她格格不入。
她走到猗兰殿才醒过神,刘彻是太子了,已经不住这了。他现在已经住在含丙殿了,她却下意识地还是往这走。
她转身刚要走,殿门开了,一个小黄门跑来说太子请。她有点诧异,刘彻竟然在这?跟着小黄门进了殿内却没有看到刘彻。环顾一眼四周,殿内竟然没有别的伺候的人。
她看了一眼这个没多大的小黄门,正待问他。
小黄门已经跪下了:“翁主,太子爷从早上进了这殿来就没有出来,也不要奴婢们伺候。幸好您来了,奴婢就自作主张请您进来。还请劝劝殿下看顾身体,用膳吧。”他一边说一边磕头,不一会额头就青紫一片。
阿娇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就进去了。
她是在那个小暗室找到刘彻的,她进去时他正在专注地想着什么,甚至连她进去他都没有发现。
她上前轻声地叫了他好几声,他才醒过神来。看到是她,他神色也放松下来了:“阿娇姐,你怎么会来?”
阿娇在他身边坐下:“我也不知道,一时忘了就走到这来了。”她看了一眼刘彻问他:“你怎么了?”
刘彻眼中流露出悲伤:“大哥死了。”他不喜欢大哥,但也仅仅是不喜欢。到底血浓于水,当大哥真的死了,他心里闷地几乎喘不过气来。母后却私下为之欣喜,他无名的愤怒又多了一层。
刘彻深深地看了一眼阿娇,直言不讳地说:“他是因为我死的,是父皇杀了他。”他语气悲凉,双眸黯然。
阿娇为他的早慧至此又是心惊又是心疼,早忘了那一点无来由对刘彻的不满。她看着才九岁便已要面对残忍与鲜血的他,不禁鼻子一酸,忍不住像平时馆陶劝慰她一样,抱住了他。
刘彻怔了一下,把头放在她的肩上。用手轻拍安慰她道:“阿娇姐,不用安慰我,我不值得安慰。”他的泪却终于流了下来,浸湿了阿娇的肩头。
阿娇明白他的意思,他可以为兄弟“畏罪”自杀难过,但不能因为知道景帝逼死刘荣难过,这会寒了景帝一片为他的心。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刘彻没有杀他,更没有杀他的心。但刘荣的确是因为他死的,他心里充满了内疚不安和悲伤愤怒。
他才九岁,还不是后世那个杀人如麻,甚至杀子杀女眉头都不皱的汉武大帝。
阿娇心里泡满了酸楚,外祖母叫人心疼,刘彻更是叫人心酸。她抱紧了刘彻,什么话都没有再说。她能说什么呢?什么也说不出来,她不能说舅舅错,也不说不出来叫刘彻心冷一点硬一点。
窦太后到底没有杀了郅都,景帝将他免官还家。
未几月,沿边数郡告急。匈奴铁骑犯边的烽火甚至在甘泉宫都能远远望见,汉朝并无得力边疆大史,于是苍鹰郅都又被启用了。
汉景帝派专使到郅都家乡河东郡杨县,拜他为雁门郡太守,命他抗击匈奴,并特许他不必按常规赴朝面谢,由家中直接取道赴任,“得以便宜从事”;一切事情,酌情裁定,先行后奏。
郅都威名在外,才抵达雁门郡,匈奴骑兵便全军后撤,远离雁门。“匈奴素闻郅都节,居边,为引兵去,竟郅都死不近雁门。”春秋笔法,不褒不贬。成帝时,大臣谷永赞他:“赵有廉颇、马服,强秦不敢窥兵井陉;近汉有郅都、魏尚,匈奴不敢南向沙幕。”誉他为“战克之将,国之爪牙。”
这只苍鹰到底最终被折断了翅膀,从蓝天中陨落。
窦太后听到关于郅都勾结匈奴的谣言,明知道是假,因心有旧恨,以此为借口下旨入罪郅都。景帝为他求情,说他是忠诚。窦太后惨然反问他难道刘荣不是忠臣吗?窦太后不能把孙子的仇记在景帝身上,只能把满腔愤恨发泄在郅都身上。窦太后何尝不知道景帝为刘彻的心?又何尝不知道郅都是忠臣?但此恨难消。
景帝无言以对,最终郅都被赐死。
苍鹰就此陨落。
郅都死后未几月,匈奴骑兵复侵雁门。
阿娇对郅都感受比较复杂,郅都作为酷史,在民风质朴的汉代首倡严刑峻法。但更多的是对这个抵御外辱、铁骨铮铮的苍鹰的敬重,他死的可惜,但她却没有半点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