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几天,田蚡就叫刘彻按着脖子认了一下什么是君臣。
起因很简单,田蚡为丞相后,借着手中的权力收受贿赂、排除异己,他所推荐的人有的从闲居一下子提拨到二千石级,这其中最耀眼最能替他长点脸的就是御史大夫韩安国。所以,他每每在刘彻面前都毫不心虚的说是为朝廷计。
但,这次却终于踢到了一次铁板。
清凉殿庭院中,自高祖建汉宫就种下的参天柏树上蝉鸣阵阵,清风徐来拨动着树叶,沙沙回响在高大浓密的树木间。
风卷过树梢,穿过游廊,向敞开的宫室中流去。田蚡顶着烈日一路冒出来的热汗,叫清凉殿中扑面而来的凉气和身后的轻风一夹卷,如饮冰水,痛快极了。
田蚡舒服地出了口气,向里殿走去。九卿的人选已经调任完了,今天,他要同陛下谈谈各郡太守的人选。
春陀守在内殿的门口,见田蚡来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扬声通报后推开殿门。
田蚡看也没多看春陀一眼,他平素最不屑朝臣们同陛边这个一等一的奴才拉拢点关系,堂堂国家柱石也不嫌丢人吗?
春陀能一直稳稳当当地把稳刘彻身边贴身黄门的位置,别的不说,看人眼色的本事是已经修炼到家了的。他心中冷笑,脸上却还透着热络:丞相请。
田蚡径直向里殿走去,春陀轻轻带上殿门还站回原来的地方。脸上丝毫没有不快,于他而言,受轻贱和受皮笑肉不笑的尊敬已经快差不多了。
但是,既然是人,就不能像猫狗一样有口吃食就能活下去。
陛下想查查田蚡这个亲舅舅,本来还只是想看看他有没有僭越。没想到,似乎带出了更大更恶心的事来。
咱们这个丞相还不知道呢,等到冲刷尽了泥水,一切明明白白的时候,舅舅又怎么样呢?
春陀站在殿门口,习惯性地微弓着腰,微眯起眼睛来受这温柔拂面的小风。
清凉殿内,田蚡呈上一份竹简,“陛下,朝廷边郡缺人少才。臣试拟了一个名单,为陛下分忧,还请陛下过目。”
刘彻没有展开,脸上挂着几分古怪的笑意:“九卿调任完了?”
陛下话中隐隐带着几分刺,但田蚡只是微怔了一下。“陛下,臣选荐的人均是有能力担任郡守的。”
刘彻不置可否地冷笑了一声,翻开竹简仔仔细细地看起来。殿中的气氛一下子就绷紧了几分,田蚡心头纳罕:陛下这是哪来的火气?从前来宣室殿中进言荐人,陛下一向都十之八九采纳了,对他这个舅舅也是亲切的很。
田蚡跪坐于下首,想到穿过庭院时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此刻进了殿内他忽然明白了:是雪狮子和皇后不在,看来陛下到底还是把他的话听进去了。
想到这,田蚡就多了几分安慰。虽说和皇后一派争斗也是为了自己的权势,但更多的还是为了这个亲外甥啊。皇后看着柔顺,卖了一个好大的人情给他。
实际呢?原来她才是太皇太后最大遗产的继承人,甚至已经降服了魏其候。他原来还以为,魏其候当不上丞相,以他的性子绝对会负气辞职。
没想到竟然揣着手任了太尉,田蚡刺他几句,魏其候倒不阴不阳地回道陛下需要哪都一样。
田蚡这才后知后觉地知道,窦家交到了皇后手里。
太皇太后这手走的好啊,交到皇后手里陛下就不会轻易对付窦家了。而皇后和魏其候,前朝后宫合作一气。
天然的就是下一个太皇太后,抑或是吕后了。
他同陛下是一荣俱荣的关系,他就从大局计较也不能再纵容皇后一派的成长了。
妻子,可以换。舅舅,却是一辈子的。
看来陛下很清楚这个道理啊,田蚡满意地翘起眼角,陛下为这个发几句小脾气也是能理解的。毕竟,自己是舅舅,哪有和外甥计较的道理?
刘彻很快看完了这份名单,拿手轻轻叩击着黄花梨双螭纹翘条案。漫不经心却又似乎意有所指地问道:“朕看这份名单上许多人熟悉的很呢,是丞相的门客吗?”。
田蚡既不否认,也不承认,话语考究地说:“陛下,臣以为重要的是能不能胜任。”
这句话不知道是哪说错了,刘彻突然奋力砸向条案,茶水瓷器摔溅了一地。他一把掷下竹简,却又语气冷静地说:“既然还只是试拟,那就请丞相重新拟过吧。”
田蚡心中一惊,正要说话,刘彻照直看向他:“丞相,不要忘了丞相是掌丞天子。丞相想用的人也该用完了吧,朕也有几个人想用!”
田蚡看向一脸冷冰冰的刘彻,有些懵然:从前就是进谏陛下纳妃,陛下尚且婉拒,怎么这次发这么大的火?
他不过转瞬就浮起笑来,向刘彻打着圆场,“舅舅也只是试拟,要是有更好的人选自然是贤者居之,不知道陛下想用谁?”
刘彻倏然望向他,丝毫没有缓和的意思。“朕听说丞相和盖候宴饮时,说丞相位尊,当东坐。那丞相就更应该知道天子和丞相中先是君臣,后是舅甥。”他加重语气,一字一顿地说:“这份名单丞相拿回去,重拟一份叫朕满意的来。”
田蚡抬起头,还想说什么。但是上首坐着的陛下英气勃勃的眉目逆着光熠熠生辉,隐隐间已经有了先帝的威严万丈。一双含着严厉警告的眼睛,冷冷的注视他,目光中带着叫他暌违已久的鄙夷。
陛下这是从哪听来的?盖候王信是他异父同母的长兄,但也只是列候,怎么能因为是兄长就东向坐呢?自然是大汉的丞相更尊贵了。
没想到陛下今天拿同样的道理来压自己,的确,陛下先是万民臣服的天子,后才是他的外甥。
田蚡俯来,没有说话。恭恭敬敬地行了叩拜之礼,捡起竹简退出去。
陛下发了这么大的火,乒乒乓乓地还好像砸了东西。虽说春陀浑似天然的泥人般,好似什么都没有听着一样,面上还带着恰到好处的笑。但田蚡却觉得在装聋作哑的黄门面前丢尽了脸,出殿后夹着怒气疾步出了清凉殿。
这自然也是没法对姐姐王太后说的,儿子和弟弟,天然的就有了偏向。只怕,姐姐还得说盖候受了委屈,也等着一块训训他呢。
田蚡朝长信宫望了望,到底还是没去。
而长信宫中,阿娇竟然难得地抱着刘平在殿中来回走着逗弄着他,含着笑小心翼翼地拿手轻轻戳弄着孩子娇女敕的脸庞,逗得他乐的直笑。“长的真好,王八子要好好地养着我们小皇子。明年,这个时候就该满地跑了,可得小心看住,别磕着碰着。”
王西语陪坐在末首,闻言微微起身,恭敬地答了个诺。皇后面前,她除了应着没有别的话能说。虽然皇后隐隐的嫡母风范叫她有些还不能接受,但她早已经明白了,能养在自己身边既是幸运又是不幸。
皇后就算是随口的关心几句,到底比从前漠不关心的好。
王太后自然也乐于见到阿娇能善待刘平,她笑盈盈地看着阿娇。心想,阿娇从前虽说从不对王西语母子做点手脚,但到底是有几分意难平的。现在看来,她已经想通了,她是嫡母。
阿娇回头正撞上王太后欣慰的目光,她的笑就更多了几分,心里却泛起厌恶来:昱儿就不是你的孙子吗?
她轻移莲步,抱着刘平坐到王太后身旁。王太后对刘平是抱惯了的,小孩子一见她就伸着手要她抱。阿娇趁势让给王太后抱着,刘平到了祖母怀里又不安分地回头找刚刚那个馨香萦绕的怀抱。
阿娇迎着刘平那双纯净的不掺杂一丝杂质的眼睛,由衷地笑起来了,伸出手轻轻地在他脸上抚模着。
王西语眼见皇后变得真心实意地喜欢起刘平来,挂着笑柔声说:“平儿和皇后娘娘还真是天生投契呢。”
阿娇回眸一笑,接过话头:“王八子这话说的倒不错,本宫一见平儿就喜欢,平儿现在看起来也不像嫌本宫这个嫡母的样子。”她话说的俏皮,又眉眼都带着笑。
殿中正一片其乐融融的气氛,不料阿娇神情忽然一滞,望着刘平低低说道:“仔细一看,平儿其实是很像昱儿的。”她的语调一下子就含满了悲切,叫知道皇后娘娘的长子夭折了的人听着心中都不忍。
阿娇话音刚落,刘平笑眯着眼扑回王太后怀里,扬起一张小脸向着祖母。
刘平虽然还小,但却已经有了精致的轮廓。从前,王太后都只是夸他长的好,像刘彻。但是在阿娇感伤过后才一细看,的的确确很有几分像阿娇。
刘昱夭折的时候,在场的长辈只有她不敢去抱。但是馆陶哭花了脸说的一句这乖孙长的真像阿娇却深深地镌刻在她脑海里,王太后一瞬间觉得怀中抱着的就是刘昱,她打了个激灵,几乎没有抱稳孩子。
还是阿娇眼疾手快地含着哽咽接住刘平,低声说:“阿娇一时感怀,叫母后跟着难受了。”
王太后缓过神来,微微颤抖着手合在宽大的袍服里面。慈祥地摇着头,又宽慰阿娇说生死有数。
阿娇低着头,没有说话。正如海棠费尽心神回忆的,只有王太后当时是苍白着脸没有见一见昱儿。当时只觉得王太后是难过所至,到了今天结合确实无误的证据来看,她是不敢,事到临头到底是不敢去见一见被自己害死的昱儿。
而刚刚王太后的反应一如所料,阿娇克制住悲愤的心神,含着无尽的嘲讽想:你怎么忘了,我和刘彻本就是表兄妹,眉目本就有几分相像。(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