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雪后又遇晴日,不过半日就化完了薄薄的一层雪。明晃晃的阳光照的人睁不开眼,却带着丝丝寒意。
阿娇正在临窗做衣服,现下手里做的这套是竹歌的。而竹歌则在院子里劈柴,要过完一冬单靠之前劈的还远不够了。
孩子们欢快的嬉笑声透过院墙忽远忽近地传进来,他们从这头跑到那头,又从那头再跑回来,在这天寒地冻小索的冬日里,他们显得快活极了。
这还都是些垂髫小童,在民间略大点的都得忙着给家里里里外外干活了,已经能当半个劳力用了。
阿娇含着笑听着孩子们快乐的笑声,一边分针走线,一边不由想起了温衡同容止,他们两个实在是可爱极了。
缘分还真是奇妙,陈阿娇竟然能喜欢卫子夫的孩子。
她摇头轻叹,抬起有些僵硬的脖颈,左右动弹一下。放下手中的针线,从厨下温在炉子上的壶中倒了一满罐水,盖上盖拿到院中给竹歌。“歇一下,喝点热水。”
竹歌接过水,满饮了一下,又随手用衣袖去擦拭额头上冒出来的汗。就又捡起斧子,一下一下地劈起柴来。
尤物,这个词用来形容竹歌真的是再恰当不过了。
她即便是在干粗活,举手投足间都流露出无限风情。盈盈不足一握的腰肢,一双勾人心魄的柳叶眉电力十足,偏偏半点没有俗艳。
阿娇提着素纹的灰陶罐,不由想这样的一朵引人攀折的玫瑰,竟然没有人把它折下过。听竹歌说起这么多年的经历,有惊险有华丽,就是没有一丝感情的涟漪。
太皇太后并不禁她们婚嫁,同她一辈的有许多都已经嫁人生子,过回平凡人自在的生活了。竹歌为什么没有呢?
阿娇发呆的空当,就听见隐隐约约传来斥骂声和哭声。越来越近,竟像是牛家妇人在骂孩子。
“小三娃子,你一天到晚就知道疯玩。刚上身的衣服就叫你给撕坏了,你给我等着,老娘回去拿棍打你一顿饱的。”
妇人越说越来气,还不解恨。也等不及回家打孩子了,当下几步上前在已经骂哭了的孩子身上啪啪就打了几巴掌。“你还哭,还哭!还有脸哭!”
孩子吃痛,却不敢辩解。一年到头,也就年末能有一两身新衣服穿。结果,和王家老四玩闹时,哗啦一声撕了一个大口子。一起玩的小孩,看情况不妙,早就一哄而散了。
牛三娃,也真是倒霉。耷拉着脑袋,想着回去找二姐去把衣服缝补一下,好歹能瞒一下。结果好死不死,正碰上从大姐婆家回来的他娘,这可不就赶上一顿打骂吗?
孩子强压下的呜呜咽咽的哭声像一把破了的胡琴一样,拉又拉不响,却偏偏还要硬拉。
竹歌越听越来气,一把撇下斧子,大步就走出院门了。阿娇连忙跟上,却见竹歌呆呆地站在院门口,她上前一看。骂骂咧咧的牛家妇人,见孩子委委屈屈的哭个不停,住了骂声,上前一把抱起他。
“好了,娘打你,又不是没有分寸的?打没打疼,娘心里有数。别哭了,不打你了。”牛家妇人话说到尾声,到底还是带出几分心疼来。
孩子在她肩头破涕为笑,又怯怯地说:“娘,我不是故意的。”
牛家妇人说到这个又有点来火,但却只是叹了口气说:“回去娘给你缝,叫你爹晚上回来看到了,你才要一顿打呢。”
孩子就一把抱住娘的脖子,笑了起来。
说话间,他们已经走过了竹歌她们门前。牛家妇人一向对邻居是很客气的,点头微笑了一下就抱着孩子过去了。
慈母心啊,阿娇叹了口气。去拉竹歌进来,这才看到她明若春水的眸子里泪花浮动。
竹歌见阿娇望来,有些不好意思地转过身去,一边关门一边轻声说:“刚刚,我想到了我娘。我娘也是这样,刀子嘴豆腐心。”
说到母亲,阿娇也一下沉默下来,不知道在她没了之后馆陶怎么样呢?她实在是不孝极了,馆陶向来疼她疼的不知道怎么疼好了,她却一声招呼都没打,就出宫了。
还有父亲,虽然沉默寡言,从小到大和她说的话翻来覆去也就是那最平常的几句。但是,阿娇知道父亲爱她的心比之母亲并不少什么。
还有两个哥哥,隆虑的孩子昭平今年满四岁了,正是活泼闹人的时候。每回进宫,都得纠结一番是叫阿娇姑姑还是舅母。
阿娇忽然特别想回长安,回到从小长大的堂邑候府去。
群山缥缈间,清清白白的阳光挥洒在庭院间,她就站在这一地的光辉中,想起父母亲的笑脸来。
而堂邑候府中,今天却突兀地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是陛下,馆陶公主的侄子,也是馆陶公主的女婿。
从前天子小时,也经常抱在手上,只当作子侄。及至天子迎娶了阿娇后,便又亲上加亲了。就更不用说建元年间的波澜起伏间陈家对天子的鼎力支持,不说摆长辈的谱,几重的恩情在那,也不至于叫馆陶公主对弟弟的孩子大礼参见。
但,馆陶公主不仅大开中门,亲迎进来。至正堂时,更是依足礼数给天子行了大礼。
天子自然就带了些嗔怪,直说姑姑多礼。
馆陶却再三说这是应该的,她能风光这一世不单单凭的是身份尊贵,还因为她八面玲珑的心思。
现在朝间,什么情况她又哪会看不明白呢?
天子真真正正地当家作主了,他说一,绝没有人敢跳出来说二。
向天子低头,不丢人。
哪怕是侄子,是女婿,他也是天子。
做好了心理建设的馆陶,其后谦卑的做派也就来的更自然了。
为了阿娇,他不愿意去动馆陶公主的势力。倘若是往常,刘彻或许会为姑姑这样识趣高兴,外戚于他,已经不能再忍了。
但是现在,他没有这么多心思去应付馆陶。
馆陶与阿娇素来母女情深,刘彻不信阿娇如果真的筹划离宫会不给馆陶透半点风声,他甚至想会不会馆陶在这其中帮了忙。
从前姑姑喜气洋洋地把阿娇交托在他手上,但是现在……
刘彻心里百感交集,面上却肃然地迎着馆陶的眸子直直地问她:“姑姑,阿娇在哪?”
他这句问话来的很突兀,全没有半点铺垫。
人在这样的情况下,所显露出来的第一反应是没法遮掩的。
刘彻紧紧盯着馆陶还能算得上风韵犹存的脸,仔仔细细地观察着她细微的表情变化。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用心地去观察一个人了,身居高位,下面的人到底是什么心思很多时候对他已经不重要了。
因为,跳不出他的手掌心。
但是,阿娇实实在在地跳出去了。
馆陶叫他失望了,她一瞬间的惊讶后,眼泪就止也止不住。于她来说,失去最心爱最骄傲的小女儿,比之刘彻的切肤之痛来的更深刻许多。
阿娇,是她身上掉下去的一块肉啊。
“姑姑!”刘彻见了她的泪,还是没有罢休,继续急切地催促着。
馆陶公主哽咽不语,脸色晦暗不明。
她越是这样,刘彻越发认定姑姑心里知道些什么。他起身走到馆陶跟前,逼迫她。“姑姑?”
“死了!她死在悬崖下了,你不知道吗?你还要我们陪你装多久?”馆陶终于忍不住了,咬牙切齿地站起来,字字泣血地说。
每说一个字,馆陶都觉得在自己的心上活活地剐肉。
忽然,她微微侧目,“陛下,您问这个话是什么意思?”
逼了馆陶半天,只逼出这样一个答案。刘彻不免有些失落,心下黯然。却还不甘心,他不信就连馆陶都不知道阿娇的生死。
武安侯的死,只要馆陶有心去查。也不是什么难事,刘彻一五一十就说给了馆陶。
短暂的寂静后,爆发出来的是一阵渗入的冷笑。是馆陶,她一边笑一边哭。“这就是你说的金屋藏娇?”
原先打算好的为了两个儿子同孙子低头撤出朝堂,换得陈家几世富贵的心思。在这极致的愤怒中,几乎灰飞烟灭。馆陶想起阿娇自生下来就格外地沉静,她经常无端地害怕,怕养不活这个轻飘飘的小女儿。
在阿娇大病一场后,却慢慢地有了欢声笑语,变得像一个小姑娘了。陈午生性沉闷,好在待她之心是没的说的,两个儿子也随了他。只有这个小女儿,是同她真正贴心的。,活泼明媚,聪慧极了。
阿娇,是她的骄傲。
她把小女儿嫁进了天家,嫁给了她一直看好的侄子,为女儿换来了普天下女子望尘莫及的尊贵。但换来的就是,刘彻亲口告诉她,阿娇只怕因为武安侯毒死了昱儿而逃遁出宫。
一片浑浑噩噩中,馆陶想起隆虑议婚时,她逗刘彘要不要也娶新妇后。阿娇回了府哭闹不休,扬起一张小脸对她哀求说不要把他嫁给刘彘。她当时不过以为是小女孩害怕,却还是答应了阿娇说王太后再说起就拒绝她。
说到底,那个时候心里到底还是没有引起重视的吧。所以在王太后趁机说给景弟把这桩婚事坐实后,她见阿娇没有哭闹也放下心来。又想,阿娇才五岁,懂什么呢。而刘彘这个娘家侄子,却是委实不错的,聪明灵透。
回了府后,日子一久阿娇那暌违已久可怕的安静又回来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