栎阳城离宫。
殿内高大的龙柱支撑起大殿,层层的布账和灯火间。红黑为主色调的殿内,恢弘大气,庄严肃丽。飞檐上的盘龙,金鳞金甲,活灵活现,似欲腾空飞去。
刘彻负手站在殿内,黑眸幽沉,似乎是打量着看不出任何情绪。张汤侍立在旁不敢说话,只静默地低着头等待着皇帝说话。
许久又许久,刘彻走到墙边的巨大的月形钟架上,信手拿起丁字形的木锤敲打起刻满精细花纹和错金铭文的铜编钟。
音色纯净,清脆明亮,悠扬动听。神韵娓娓动听,如女子婉转歌唱在耳边。
编钟声含蕴隽永地流淌在这殿内,节奏感强烈、丝丝入扣,宛转谐美。
只是越到后面,越带出几分哀怨神伤之意。叫人沉浸在这苍凉的情绪中,难以自拔。
编钟声忽然戛然而止,刘彻苦笑了一下把木锤放下。
到底弹不出,到底弹不出。
如果阿娇在这里,一定会为之惊艳。
这世间竟然真的有这等过目不忘听之即会的颖悟绝伦之人,竟然能一调不错地复弹出来。
他放下木锤的手笼回宽袍大袖中,勉强遮挡住了一双微微发抖的手。他喉间发苦,望向青铜鎏金人擎铜灯,灯火正在灯盘上跳动摇晃。
窗外不知道何时又飘起了雪花,在无边夜幕间落下重重宫阙。望之一片清寒之意,微微在心间蔓延开来。
张扬余光瞟向这漫天风雪,虽没有抬头,也能感受到这殿中压抑幽冷的气氛愈发沉重。
他来之前想过一千种陛下发火的情形,就连应对方法都想出了十来种。陛下如若说什么,他要回什么。
只是万万没有想到陛下会沉默,毫无生机地沉默下来。这更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叫人心头直发颤。
叫人就这么等待着那悬在头上的那把刀什么时候落下来,真是折磨人。
张汤翻来覆去地想,皇后为什么会改变了去向?往这栎阳城中来,又怎么会消失的这样干干净净踪迹全无?
从前是想皇后是不是真的薨逝在悬崖之下了,陛下是不是思念过度不肯承认事实。没想到还真的叫他找着了,只是现在却就像断线的木鸢一样,消失在天际边。
从这栎阳城出去十日内车程的四面八方都已经散开人手去查了,只是至今一无所获。
陛下都亲身便服从长安城中出来了,想要把皇后劝回去。结果,自己告诉他的就是皇后丢了。
而之前,陛下已经叮嘱过了千万不能把皇后看丢。
这次,可是触着陛下的底线了。
张汤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刘彻的发落,只是刘彻这一时半会还没心思去处置他。
她找不到了,她再也找不到了。
他绝望间心头已经有了这可怕的的直觉,没有依据没有来源,但就是连他自己心里都已经下了定论。
她不会让自己再找着了。
天大地大,她就像一只小鸟呼啸而去了。
刘彻踱到窗边,微微合上眼。整个人好像失去了全部的力气一样。他与其说站在这,倒不如说是一具行尸走肉支离破碎地站在这。
他的魂他的精气神,在一次又一次听到张汤说还是没有寻到中宫时就一点点散了。
阿娇不在的这些日子里,他只要合上眼就能看见这二十几年的时光一遍一遍地在自己眼前转。
他们都还小时,她甜甜糯糯地叫他彘儿。
她从小就生的那么好看,他一见她就喜欢。心里就漫开无尽的甜蜜,到了晚间睡下时想起她白日在漪兰殿中对他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笑都开心的辗转反侧。
她终于长大了,他也就明白了她不可能是他的表姐,不可能是他的朋友。
他们小时就定下了婚约,她是他的妻子,是他这一生会始终陪伴在身边的人。
他从来没有想过会错手把她丢失,再也找不到。
从前以为这一生那么短,到今日她不在后,才恍觉出来原来一辈子太长了。
太长了,长的看不到尽头,长的叫他觉得从小立下来的那些愿望也填不满他的心。
一想到陪伴了二十多年的阿娇真的再也不会出现在他的生命中,一想到想起她就会安心就会温暖的感觉将慢慢淡掉直至虚无。
他整个人如坠深渊,身上好似浸在冰水之中浑身发起抖来。漫无边际的恐惧惊慌把他整个人紧紧包裹在一块,一点一点地抽紧,直到心神绞痛难忍。
他终于微微哽咽着说出了一个字:“滚。”
张汤有些没听清他的喃喃细语,正待问。就见窗边的他霍然转身怒喝出声:“滚,朕叫你滚!滚!滚!”
几分悲痛,几分绝望,吼到最后,尾音已然带出几分色厉内荏的味道来。
他是天子,但他也会软弱。
眼看陛下盛怒间眉眼几乎要喷出火来,张汤心神一凛,不敢说别的。立即行礼道诺,退了几步带上门出去
宫室内重新安静下来,刘彻艰难地把泪光哽咽回去。木然地跪坐下来,面色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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崤山松石斋。
阿娇站在抄手游廊上,看着张博达俯身擦洗。一点帮忙的意思都没有,看了一会才悠然开口。
“叫我来干嘛?”她侧身望向院中一地雪光,讥诮笑道:“这可是老太公交待给你的事,我可不敢帮忙。”
张博达失笑,却没有和她斗嘴的意思。站起来一边擦洗着窗棂一边正色说:“这几天你得时刻注意着,老太公只要叫你到书房,就得提起十二分的认真来。”
阿娇转身望向他,他就略停下来。认真地说道:“如果我猜想的没错,老太公嘴上说不教你,但只怕还是要教了。”
“老太公叫你去取送来的东西,就得教你出阵之法。不然叫你这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人去干嘛?还不如就自己带着你两个婢子就去了呢。”
阿娇静静听着,未发一言。
张博达却耸耸肩,回身一边干活一边一副早就料到的口气。“我就知道,从你住在红楼我就知道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看不出情绪来。
阿娇奇道:“那依你这么说,这不是好事吗?你怎么倒好像不高兴呢?”
张博达淡淡一笑,说:“不是为这个,是为红楼。”他声音幽幽,“我早该知道,红楼在他心中的地位。”
这是什么意思?怎么听起来倒还像有几分黯然?看来张博达关于这红楼,只怕也有点故事吧?
阿娇没有抱张博达那么大的希望,闻言轻轻道:“还不一定呢,老太公斩钉截铁地说了不会收徒尚且不说,就是我们私下说起他小师妹……”
她叹了口气,把那天在厨下议论老太公小师妹,说即便就是住在那也不能算什么的话告诉张博达。
张博达却坚定地摇了摇头:“没有人比我更清楚红楼在他心目中的意义,他的小师妹就是他多半生活着的意义。”
眼看他要说到重点,阿娇正要听下去。张博达嘴角边溢出一丝苦笑,淡淡地说:“这儿冷的很,中宫回去吧。”
言下之意,是不肯再谈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