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叫陈阿娇愤怒的是她没有被依照遗愿被葬在霸陵,而是被葬在了茂陵,追封皇后。
他难道以为她还在乎这些?还是说给了这些就够了?
她不在乎也不需要!
她飘荡在这天地间,看着她死后刘彻的痴情不悔。
他招魂求仙,宠信方士,甚至把卫长嫁给方士。
一时间,无数的方士冒了出来借机招摇撞骗。
她冷冷地看着他,她始终还是不理解。
爱一个人就该全心都是她,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死了之后痛不欲生!
元封元年,刘彻听信方士“蓬莱诸神山若将可得”的蛊惑之言去泰山封禅。希冀能借助神仙复活她,结果自然是徒劳无功。
他就算是人间的帝王,也不能逆转三界规则。
为了迎合他,郡国各除道,缮治<宫观名山神祠所。
建祭祀嵩山的“太室祠”,并划嵩山下三百户设立“崇高县”,免除一切赋税、徭役,专管祭祀岳神之事。
阿娇看着乌烟瘴气的天下觉得他真是傻透气了,他的梦想不就是为一代明君千秋万代被人传颂吗?他已经做到了,颁推恩令、组建中朝、出证匈奴,吞并朝鲜。
随随便便拿一条出来就够让后世赞颂了,而现在这样疯魔一样地求仙问道,后世会怎么写他?
他会留下污点,难道他不知道吗?
阿娇看着他折腾了这么多年,心到底没有从前那么硬了。
因为他也要死了,他到底只是一个凡人,也会生老病死。
阿娇决定去好好见他一面然后投胎,是的,这么多年她还没有去转世。
因为记着她临死前的遗言说要生生世世永不相见,她到底被强行留在了人间。
他找的方士也不是全没有本事的。
那是三月末的一天,阳光氤氲着花香。
绿杨烟外晓寒轻,一片惹眼的女敕绿中万紫千红。
她穿行过宫廊时,忽然下起了毛毛细雨,轻轻的淡淡的,像早晨的大雾般。
没一会却又晴了,温煦的阳光从薄薄的白云间照的树枝花间穿过。
她还听到了宫中养着的婉转善啼的画眉在唱歌,风把它们的声音传来,美的叫人心醉。
活着真好,等他死了就没有人会再强迫那些方士留住她,她就可以重新活过了。
她一定会满饮孟婆汤,把这些恩怨情仇全都忘记。
下辈子投去一个小户人家,嫁一个老实憨厚会一辈子只爱她一个人的人,生儿育女,平平淡淡地相伴着过完一生。
她轻车熟路地穿过重重宫殿,终于进了五祚宫。
迎面碰见霍光同上官桀几个人,他们面容悲怆却又隐隐含着踌躇满志。
阿娇便知道,这是他选定的托孤重臣。
他一生求仙问道,世人多怕以为他贪生怕死,却没想到面对死亡他会这么从容吧。
或许,她到底还是不够了解他。
哪怕相伴了这一世,也还是不敢说把他看明白了。
她擦着春陀的肩过去,她看见了他脸上的泪痕。
进了寝殿,他正在榻上眯着眼睛看一卷帛书。
阿娇忽然有些好笑,都这个时候了还看什么书。
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上前坐在榻边看着他。
她虽然被囚禁在这汉宫中,却已经许多年没有仔细地看过他了。
他老了,却还是这么英气勃发。时光衰老了容颜,却带给了他更多的刚毅。
这样精神矍铄,哪像一个将死之人?
她暗自想着。
“咳咳咳……”
他忽然丢下帛书,迸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阿娇看见,那方被他捂嘴的帕子吐满了鲜红的血,红的像窗外的桃花。
病的这么狠吗?
阿娇虽然知道他病了,却从来没到他身边来看过。只是从那些孤魂野鬼嘴里听说他阳气不足,也不久于人世了。
她忽然有些心疼,自己也说不出来为什么。
大概就像从前的争吵过后,她已经预备好道歉他却先低头时的心酸吧。
这夜她没有走,她一直静静地坐在他榻边。
后半夜时,他忽然大串大串地说起梦话来。
高声疾语,语速快的听不清到底每个字都是什么。
内侍们都吓坏了,谁也不敢上前,偏偏春陀还被打发去宫外办事现在没有回来。
阿娇听清了,她同他夫妻这么多年,一个眼神她就知道他是要水喝还是要衣裳。
他好像又回到了大婚夜,正在和她兴奋地诉说着几个月不见得相思之苦。
“娇娇,你好像瘦了些……脸都尖了……饿了吗……”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一如当年对她说的那些。
“我一定会一辈子对你好,疼着你,宠着你……丢人?哪丢人了?……面子从来不是别人给的……”
阿娇忽然有些想哭,可是鬼是不会哭的。
所以她怎么都哭不出来,在他的梦话里她也恍然到了十六七岁时。
那时的时光真是叫她终生怀念,刚刚成婚甜情蜜意自不用说。太皇太后和景帝舅舅都在,满宫上下都像小时候那样宠惯着她。
只是到底破灭了……
春陀终于回来了,他听清了刘彻的话。
他哭的比刘彻还厉害,鼻涕眼泪一把。
“陛下啊,您就忘了吧……”
春陀这一辈子,还是头次在刘彻跟前说这样僭越的话。
哪怕,是在睡梦中被魇住的刘彻跟前也是头一次。
刘彻是咳嗽吐血而醒的,大朵大朵的血花开满了锦被。
阿娇注意到春陀虽然慌却不惊,看来他这样已经有一段日子了,他的确活不久了。
“娇娇——”
刘彻忽然望向她惊喜地喊道,大颗的泪滚落下来。
“你终于来了……娇娇……”
他的声音像极了同母亲走丢的小孩,委屈却又含着满满的愉悦。
他极力想撑坐起来,够着阿娇。
春陀只觉得背后发凉,都说人死前阳气转弱,阴气大盛会看见从前看不见的东西。
难道陛下真的见到了陈皇后?
他不知道也不敢问。
殿中诡异地沉默下去。
阿娇的心终于软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或许,他真的是爱她的,只是不能只爱她一个。
她望着日暮途穷的刘彻,终于笑了起来,牵强却又解月兑的一笑。
而后,起身就走。
她听见他在她身后使出浑身力气大喊“还怨我吗?”。
他说“我”,而不是“朕”。
她泪目,顿住脚点头,而后头也不回地点头。
她快步走出宫殿,不敢回头。
没等走出五祚宫,就听见了“铛铛……”的丧钟声响起。
紧接着,未央宫、长乐宫都纷纷敲起丧钟。
刘彻死了。
这天是后元二年二月丁卯日。
他活了七十岁,人到七十古来稀,也不亏。
她边走边想,有灼热的泪从脸庞滑过。
她没有去理,鬼是不会流泪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