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阿娇有孕,王太后只觉心中重石落地,从绝望中又生出希冀,希冀能得到原谅和救赎。
她却也不想不管阿娇有孕,既不能抹去她同武安侯下毒的既定事实,亦不能说是因为她的懊悔之心阿娇才能有孕。
阿娇心底那些蚀骨穿心的伤害,也不会因着新芽的萌生,而就湮灭旧时的伤疤。
只是自欺欺人乃是人的本性,王太后心里未尝不明白,却就是不愿细究。
但无论怎么说,这都叫王太后心中好受了许多。
皇后有孕,就是渐次传开,于后宫中也不亚于一石激起千层浪。更何况刘彻如此大张旗鼓,预备宣扬地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架势。到了下午时分,就是消息最不灵通的也从一传十十再传百中知晓了皇后有孕的消息。
后宫众人都被惊得张大了嘴回不过神来,但其后还得无论真心假意都得说句这是大喜事。
她们可也听说了,长信宫中太后高兴的都大赏全宫,一片喜气洋洋。
这到底是嫡出的,还在肚子里呢,就是万人瞩目。
只是,心酸嫉妒之余不由又想这怎么可能呢?
不是都说皇后生代王的时候损了身子,生育无望了吗?她怎么能再有孕呢?
尹月娥听着消息后只觉冰寒透骨,渐渐地蔓延开去。又像一把极钝的剪子被人扭送进她五脏六腑深处,痛的她说不出话来,脸上惨白一片。
在一旁玩耍的刘胥有些胆怯地看着木然的母妃,他不知道她又怎么了。只知道原来母妃虽不爱抱他,但也是很疼她的。近来她的脾气却是越来越喜怒不定,她虎着脸教他识字,他反应但凡慢点就会被她吼骂。
他时常被吓哭,但是没有人敢上来劝她,只有林姨姨在的时候会上来抱住他哄她。
可是今天,林姨姨也没有来。
才一岁多的刘胥以惊人的速度,在母妃的情绪反复中学会了察言观色。他把自己缩起来,努力让自己不被母妃注意到。
小小的他想,是不是又因为他学东西慢,母妃生气了?
但是他就是学不会,怎么办?
“啪——”
尹月娥一巴掌重重地扇在绿音脸上,毫无防备的绿音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她被打的脸上立马浮现起清晰的五个手指印,却哭都不敢哭,只死命地咬住嘴唇。
满殿上下一时噤若寒蝉,谁也不敢说话。
刘胥被吓了一大跳,望着狠戾之色满脸的母妃只觉得陌生又恐怖,浑身哆嗦中终于没忍住哭出声来。
小孩子抽抽搭搭的哭声,在死寂的宫室里回响开,格外叫人揪心。站在他身旁的乳娘心疼不已,却又慑于尹月娥不敢上前去哄。皇家的孩子活着累,这才多大就逼着他学这学那,学不会就骂。
尹月娥却半点心疼都没有,只觉得被哭闹的头疼。她斜眼望向刘胥,不耐烦地喝道:“滚!都滚!”
殿内顿时响起衣衫摩擦之声,哭泣的刘胥也被侍立在一旁的乳娘赶紧抱起疾步朝殿外走去
到了殿外,望着怀里被吓得瑟瑟发抖的孩子。乳娘心酸地大颗泪水滚下来,轻声呢喃道:“好孩子,别怕,别怕——”
刘胥紧紧揪住女乃娘的衣襟,抽泣着。他不懂为什么女乃娘都这么爱他,母妃却只会呵斥他。
他还不懂,从前会对他扬起笑脸哄他的母妃,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殿内只剩了没得明话不敢走的绿音,她以手伏地,大气不敢出一下。
尹月娥缓缓走到她跟前,用手挑起她的下巴,冷然地望着她。眼中疑惑愤怒之色,恍如火花跳动着。
绿音明白她的意思,却不知从何解释。嗫嚅着嘴唇半响方呐呐答道:“——那本就是猜测——算不得数——谁知道能再有呢——”
她委实没能想到皇后能再有孕,蓦然间一个大胆的念头跃入她脑中。
会不会皇后那三年其实是去求医问药?而不是重病?
绿音越想越觉得有可能,皇后说是重病三年,却只闻药香飘逸,谁也没见过重病卧榻的皇后。全凭陛下说病就病,说好就好。而且这一回来,就有了身孕。绝对是去求子了,没成想还真成了。
她原还想着跟着尹月娥这个有皇子的嫔妃有盼头,如今自觉顿悟了陛下对皇后的爱重,只觉得心灰意冷。
尹月娥本就没想能从绿音嘴里说出个所以然来,更何况这已成定局,再刨根问底又能如何?她颓然坐下,浑身力气都仿佛被抽去。她不自觉地望向紧闭的朱色宫门,汉室宫殿以红黑二色为主,壮丽庄严。她原也爱极了这宫门的赤红色彩,觉得热烈鲜艳。但此刻看来却觉得像是被她心口的热血泼就,刺眼到叫她不敢直视。
她有身孕的时候,陛下哪有这么高兴?还为了她一时不慎,犯着了代王的名讳而冷落了她好几个月。
而轮到皇后有孕的时候,陛下还要改年号庆贺?
尹月娥想起少时在家听说陛下为代王序齿的吃惊艳羡,忽然嗤嗤冷笑起来。
她的笑声在静寂的宫殿中蔓延开去,直叫绿音心头都满上恐惧来。
尹月娥却越笑越大声,其状如疯如魔。绿音挨了一巴掌不敢再劝,尹月娥也不看她,摇摇晃晃地起身往里间而去。
她是笑自己天真愚蠢到如此可笑的地步,怎么能奢想陛下会以一样的心待她?又怎么能以为凭着胥儿,陛下就能有朝一日回心转意?
陛下从前对胥儿就只是淡淡,何况如今皇后能有孕?
以后陛下眼睛里还能有胥儿吗?本就天分不高,她也不受宠,将来于大位希望只怕是渺茫。
她幽幽叹了口气,只觉得她的人生越来越无趣,一眼就能看到尽头。
那尽头,只有她孑然一人。
心机浅薄的尹月娥尚且能看明白,陛下对皇后有孕是何等欢喜何等看重,更何况宁蒗。
她听了这消息,倒冷静的很,没有像旁人那样失态。
宁蒗很明白,陛下如此地大喜过往,一半是真心,一半却是故意。
他故意叫前朝后宫都看到他对皇后的爱重,故意为皇后将来的孩子奠定出卓然的地位来。更是存着震慑魑魅魍魉的心思,谁若是想使什么阴谋诡计,也得先掂量头够不够硬!
但不说能不能得到什么切实的好处,和其后要承受的后果。就算谁能舍下命去害皇后,却从何下手呢?
皇后自回宫便同陛下起居在一处,谁能找着机会?
但陛下还觉得不够稳妥,皇后还真是福气好。
宁蒗心中转瞬间转过千头万绪,心口上恍如被惊雷打中,一层层激荡开叫她浑身痛麻,她几乎想尖叫出声。只得暗自在深袖里掐着手心,直把自己掐出深印来方止住了那到了唇边的惊讶。
她勉强笑了笑,又听说太后为之大喜,愈发苦涩却还是说了句这是好事自然当贺。也没了心思继续教孩子,温和笑着叫女乃娘把孩子抱下去。而后倚在窗边出了神,她也同她们一样不明白皇后怎么能有孕?
若是从前就能生,何必等到现在?
她从前还想着握着皇后离宫的把柄,现在看来也是越来越没用了。不论皇后离宫为何,皇后如今越站越稳,可不是先帝时说废就废的薄后,岂是她可以撼动的?
她愈是看得分明,就愈觉得茫然。她如今努力教导闳儿,也不知道是不是白费苦心。将来至多得以封王,而且就凭着她的宠爱,闳儿又能封到什么好地方呢?
长沙王刘发不就是因为母妃不受先帝宠幸,待到其后分封时国地不广,在兄弟间自觉低人一头。
但是宁蒗还是不想认输不想低头,什么都不做就会什么都得不到。
皇后纵使能生下皇子,谁贤谁愚还不一定呢?太子之位又不是皇后的囊中物,只要她的闳儿足够出色,哪怕是稀薄的希望说不得也能叫她破开一条道来!
比起宁蒗的愈挫愈勇不肯服输,势要登顶到帝国最高峰的心气。林灵倒从来没有这么大的野心,她只希望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她教他说话,逗他笑,看着他一点点长大。
是以,听说万千宠爱在一身的皇后有了身孕,她竟生不出妒意,只觉得心下苦涩万分。
她多想,多想也能有个自己的孩子。
不用多聪明,就像胥儿的那样就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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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困顿是因为有了身孕,满宫上下都不敢扰了阿娇睡觉。刘彻更是悄没声地去了宣室殿,于是阿娇这一觉直睡到午后才起身。
她还不知道朝内外已经都传开了她有身孕的消息,更何况刘彻还千叮咛万嘱咐阿娇身边伺候的人,不可拿这些乱七八糟的烦心事去扰她。是以,还是听着喜信不敢置信,非要亲眼看过放心而匆匆赶来的馆陶说起,阿娇才知道刘彻已经吐露了要改年号的意思。
馆陶一边说,一边笑的合不拢嘴。
她原先也想着到了以后,可不管阿娇愿不愿意,总得叫她抱个孩子养着。
哪能想到阿娇的福分到底深厚,竟还能怀上。
用陈午的话来说,日后他们就是百年了也能放心合眼了。
阿娇听了却是有些哭笑不得,虽说前世明年也会改年号,但却是单单为纪念火烧龙城。却没想到如今还加进了她的原因,也不知还会不会改成元朔?
馆陶瞧得她脸上那神色,哪像是惊喜,却像是好笑。当即伸出手就要打她,只是手到一半却又想起阿娇好不容易有了身孕收回了手。
她悻悻然道:“你这孩子,有什么好笑的,浑像彘儿把改年号这么大的事情当成过家家一样。你知不知道,这是为你想呢,为你以后的孩子想,怎么不知好人心呢?”
阿娇失笑,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这话果然不错。就因为刘彻对她好,这心就偏向刘彻去了。
她望着馆陶柔和了许多的脸,不由很是感概。
馆陶贵为汉文帝一朝仅有的嫡出大长公主,一生纵横飞扬嚣张跋扈。阿娇记忆中的馆陶,何时都是盛妆华服。倨傲地抬起下巴看人,满身的华贵之气,不可一世。
她为文帝宠爱,为景帝信任,就是武帝时也终生对她礼遇。
作为真正的刘家人,真正的金枝玉叶,馆陶怎么能不傲气不贵气?
前世正因着这份心性,她对陈午很是有些恨铁不成钢。甚至抱怨太皇太后为什么要把她嫁给这么一个木讷之人,但如今幡然醒悟觉出陈午好处的馆陶脸上总是会流露出柔和笑意。
阿娇没有答话,轻轻一笑,走到琴案前抬起白女敕修长的手指抚弄起琴弦。婉转缠绵的琴声缓缓地飘荡开,馆陶听着多年未闻的琴声脸上浮现出怀念。
琴声中,馆陶心绪纷飞,一时庆幸于当日母后把窦氏的掌舵权交给阿娇,以陛下今日行事来看,只怕又是一个高祖啊。这种皇帝,又怎么能再容许外戚掣肘皇权。
而以魏其侯这个平定七国之乱的功臣来说,一旦重新出山,非丞相太尉不能平他的意。
等到魏其侯为太尉后,馆陶又担心魏其侯还拿着旧时对母后的劲头,陛下又寡恩要拿着他制衡武安侯,将来说舍弃就舍弃了。
于陛下来说,魏其侯没就没了,这天下能供他使唤的人才多了。
但窦家可就只剩下这么一个中流砥石呢,魏其侯要是一没,窦家也就只剩空架子了。
却没成想魏其侯竟能叫阿娇说动,陛下也任人唯贤肯放心用他用相。加上还有李广同卫青这些武将,将来待阿娇能生下一儿半女,皇后之位岂不是稳如泰山?
馆陶一时又满是感概地想,幼时寡言少语静极了的娇娇一晃眼就这么大了,现在竟又要做娘了。
说到这个,不免又恨起王太后。若没有她和武安侯,现在昱儿都多大了?
馆陶一直待到日落时分,赶在宫门落锁前才出宫去。
想着阿娇连点心都是闻着就想吐的样子,她一回府就风风火火地叫家人去到处寻庖厨,又在家中选了几个预备着明天一清早就送进去。
这怀着身孕,却还什么都吃不下,怎么能行呢?
她仔细问过了阿娇,为什么一闻着就想吐?点心这些都是甜甜香香的,哪有腥气?
阿娇想了想告诉她就是吃什么都反胃,不自觉反胃。完全就咽不下去,就恶心想吐。
馆陶又问阿娇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这怀孕了的女人,许多旧时爱吃的都不爱吃,反倒喜欢吃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只要有想吃的,就行。
却不料阿娇还是摇头,说什么都不想吃。
馆陶急得跳脚,又问她饿不饿,她老实点头说饿。(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