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妈妈可还记得方才姑娘瞄煮雪时,那一记有些异样的眼神。她琢磨了半下午,稍早时是煮雪那丫头来跟她透气儿,说是姑娘找了几个小丫头放到屋里,莫不是姑娘因这事,而有了想法?
兰溪早料到女乃娘会问煮雪的事儿。这些年,她一直对煮雪高看了一眼,加上这丫头闷声不响的,虽然院子里的丫头们看不惯她的清高,她倒是很会讨好女乃娘,女乃娘对她倒还算看重。
这个时候兰溪自然不知道,董妈妈对煮雪可是有所期望的。煮雪颜色还算好,由着让她读书写字,学些本不该丫头学的风花雪月,可不就是董妈妈知道,宅门里的男人,都好这么一口红袖添香?以她家姑娘的出身,将来要嫁的人多半也是读书人家,有了这么一个煮雪,她家姑娘不方便时,也能算个助力,好歹将未来姑爷的心拴在正房处。
兰溪没有想到女乃娘早就把煮雪朝着通房的方向培养,如果知道的话,大概得叹上一句女乃娘真是料事如神。上辈子,这煮雪可不就走得这条路么?可惜,不如女乃娘意的是,她可等不到兰溪嫁人,有了姑爷,就率先爬了兰溪老子的床。再说这煮雪,许是这辈子对她生了戒心,怎的不过才一日,便发现了上辈子从未觉得出格的这么多处不妥来?既然她已经存了心,兰溪可不会由着她把谁当了傻子,至少得让女乃娘远着她些。这么想着,兰溪便将之前就琢磨好的说辞,以一副欲言又止的语气道出,“女乃娘,我只是觉着,煮雪这些年随着我多看了些书,呃好像把这心看大了”
心不大,她会想着把女乃娘当枪使?心不大,她日后会想着爬她爹的床,还处处想得妥当,没给她自己留下半点儿话柄?兰溪在心底冷笑。
可这话听在董妈妈耳里,却变了一个意思。看书看多了,把心看大了?煮雪一个丫头,心能往什么地方大去?董妈妈想着,煮雪跟流烟一般年纪,今年也是十三岁了,正是小姑娘情窦初开的年纪,她又长得好,又读过些书,会些酸词歪诗的,如今这院里,大房二房的几个哥儿都大了,就连他们三房的灏哥儿、洵哥儿也到了知人事的年纪想着想着,董妈妈煞白了脸色,沁出一身的冷汗来,直透衣背,生生打了个寒战。
“姑娘说得对!既然有那个苗头,就得把她看死了,掐没了,可不能让那小贱蹄子污了姑娘的名声!”董妈妈的神情郑重中带了一丝狠意。
兰溪当然不知道她一番掐头去尾的话,只把董妈妈绕得慌了边儿,只是听着这话点了头,妈妈晓得戒备就好。那丫头心大着,只是她却不怕带累了名声,真要算计到那一步,以煮雪的心机与隐忍,她也会如同前世一般,步步都算计好了,不想落人话柄,到时,她只怕更想摆月兑兰五姑娘身边伺候的丫头这个名头。只是,这辈子,兰溪却是打定了主意,绝不由着她算计的。她想要如愿,还得看她主子同意不同意呢。
董妈妈错着牙,心里想着,好不容易瞧中煮雪这么一个好苗子,想着从现在开始教起,留待以后为姑娘备着,可是如今还是再看看好了。这通房的人选,脸蛋够不够漂亮,有没有本事勾住男人还是其次,忠心才是顶顶重要的。心大了,就容易出乱子,要知道,一个生了自己心思,又对你很是了解的通房可比别的敌人要可怕得多。
“女乃娘,煮雪那儿,我的意思是,暂时先找人看住就是了。”看着女乃娘的表情,兰溪心里有些毛毛了,终于是不放心地叮嘱了一句。她还得看看,煮雪这颗棋子是不是有人一早就布好的,可不能现在就被女乃娘给废了。
“老奴有分寸。”董妈妈沉吟着,想起另一桩事,面有难色,却终究还是开了口,“姑娘你别怪老奴多嘴,都说解铃还须系铃人。三太太的事只怕你还得从三老爷那儿下功夫。”
兰溪轻敛下眉睫,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她对父亲的感觉都太复杂,说不清,也道不明。
董妈妈也是知道的,自从九姑娘出生起,她家姑娘,对兰三老爷,就有了心结。可是“姑娘,不管怎么说,你与三老爷终是亲生父女,血浓于水啊!”
兰溪又何尝不知?这宅院深深,她要想活得轻松些,除了找祖母作依靠,父亲这条大腿也是很有必要抱上一抱的,若得了他的看重,这内宅中的人即便想动,也要顾忌上几分。何况,她和董妈妈都知道,如果不能保住三太太,其他的种种筹谋只怕到了最后,都是徒劳,而保住三太太的关键,就在三老爷身上。只是要去亲近父亲兰溪略略苦恼地敛起了眉心。
董妈妈是知道自家姑娘的心结的,在心底暗叹一声,面上也有些讪讪。不过在这宅院中能生存下来,并且能在主子跟前得用的,那都是人精,所以,董妈妈略一沉吟,便驾轻就熟地转了话题,“姑娘,煮雪那边儿老奴有个想法!你看,不如让流烟去看着她!明面儿上就说让流烟跟着她学学认字、写字。其实不只流烟,枕月、盈风她们几个也可以跟着学学。”
兰溪眼儿一亮,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女乃娘就是女乃娘,她不过提了这么一个话茬子,女乃娘转眼就有了法子,而且,还是个好法子。既让人盯住了煮雪,还能不耽误功夫。枕月、流烟她们几个都是她跟前得用的,往后即便她嫁了,也会跟着她陪嫁到夫家,日后就是她的左膀右臂。平日里,她们几个简单的字和账目都是能看懂的,但日后若要堪大用,如今就她们几个肚子里的墨水儿却是远远不够的。女乃娘这主意当真是好!煮雪平日里不就觉得自己读过些书,又得了她高看一眼,就跟旁的丫鬟不一样了么?那正好,她那一手簪花小楷,还真得好好教教枕月她们不可。
兰溪心里是一百个乐意,正在这时门扉传来两记轻敲,流烟端了个红漆托盘走了进来,兰溪不由一笑,“女乃娘这主意是好,就怕有些丫头平日里野惯了,吃不下这苦头来,我可不做这坏人,女乃娘还是自个儿给她说吧!”
那边厢,流烟不干了,将托盘搁在雕红漆的彭牙圆桌上,小嘴儿便噘了起来,“奴婢按姑娘的吩咐去端茶点,邱婶子灶上给姑娘煨了盏燕窝,奴婢巴巴地取了来,偏偏姑娘却在这儿跟妈妈编排奴婢呢!”
“得!你这丫头我可惹不起,女乃娘还是自个儿跟她好好说说吧!”兰溪乐了,索性当了甩手掌柜。
董妈妈虽然知道流烟这丫头不过是跟姑娘笑闹,平日虽然性子泼辣了一些,但该有的规矩却是半点儿不差,但少不得也要意思意思地训斥两句。
流烟本就是有口无心的两句,平日里在兰溪跟前也没规矩惯了,低头吐了吐舌头,就坡下驴地忙上前来将盛了燕窝的汝窑白瓷盅端倒兰溪跟前,兰溪接了,又手脚麻利地将那半旧不新的雨过天青色绣忍冬的湖绸大迎枕塞在自家姑娘腰后,服侍她舒舒服服地半坐了下来,拿了条薄薄的毯子盖上她的膝头,这才由了董妈妈将她拉到一边言传身教去了。
兰溪本就在京城出生,不过是守孝才回了南地的青阳,即便前世在这里住了整整五年有余,但后来却又嫁在京城,生活了十来年直到前世尽头,所以,她仍然习惯北地的生活。好在,她一直如此,流烟便也知道她的习惯。这不,她就将这矮榻当成了炕,就着迎枕,舒舒服服地半躺着,时不时舀了一勺燕窝喂进嘴里,当真是舒服惬意得很。
那边,董妈妈和流烟低低的话语声断断续续地传来,却是过耳不入。兰溪觉着,这是她重生这两日以来,头一回觉得轻松。许是给女乃娘透了个话音,女乃娘的本事兰溪却是再清楚不过的,有了女乃娘做帮手,兰溪突然觉得自己不再是孤立无援的,所以便不由松了一口气。将燕窝粥喝完,她又取过方才翻的游记随意看了起来,只是如今这具身体不过才堪堪九岁,殚精竭虑这两日,如今又放下心来,她很快便觉得困倦,掩嘴打了个呵欠,兰溪觉着眼皮重得直往下坠。
待得董妈妈和流烟谈完,也不过两息的功夫,自家姑娘已经在矮榻上憨沉睡去。董妈妈心疼地将小小的身体抱起,轻巧地放上填漆床,睡梦中的兰溪似乎也知道,裹紧软软的被褥,粉唇弯起,在梦中甜甜一笑。
这一刻,不只是董妈妈,就连边上的流烟,也心疼起了自家姑娘小小年纪就要为自个儿筹谋思虑,暗暗打定主意,一定要赶快多学多想,好为姑娘分忧。
夜风徐徐,人们渐次睡去,自是一夜无话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