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九,是钦天监既定的黄道吉日。为满日,圆满的含义,即宜一切圆满的事情,包括嫁娶。据说这一日是青龙、天德、玉堂、司命、明堂、金匮六神所在,能护佑百事吉利,万事如意。
“小姐,小姐,该起了。”
墨玉迷迷糊糊地醒来,身上盖着薄毯,屋里还掌着灯,窗外还是黑的,榻上已经没有了桌子也没有了酒杯,更没有昔日与她饮酒的人。
玉汤已备好,墨玉起身,沐浴,洗漱。而后坐下,任由一堆婆子在她头上身上捣鼓。
头发盘了一圈又一圈,假发加了一层又一层,朱钗插了一支又一支,衣服穿了一层又一层,袜子套了一双又一双,最后套上鞋子,大功告成。墨玉想着,她这个样子,会不会捂出痱子来。
首先来到祠堂,祭拜先祖,然后是到大厅里,告别父母,再然后,出了府们~,上了皇宫里来接亲的车撵。此时,正是天刚蒙蒙亮。
炮竹声声入耳,入目皆是红色。嫁女儿不向娶媳妇,自然没有摆宴席,只是一家人将她送到门口,看后看着她离去,最后在她转身之际,在地上泼一盆冷水,寓意嫁出去的女儿。
临上车前,墨玉转身看着纪府的大门,她好像还是第一次这么认真地看着自家的大门,视线落在众人前面的老夫人身上。这个女人,在纪家呆了大半辈子,脸上已经满是褶皱,满头白发,可是那双仿若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却还是犀利有神,手上一条连锦腾杖,站在小辈的人群中,竟是最耀眼的一人。
墨玉走到老夫人面前,语气里带着微微地哀求。“老夫人,墨玉可否求您最后一件事?”这件事也许只有老夫人会替她办。
老夫人沉声说道:“进了宫之后,你能求的只有自己,如果你聪明,可以求你的夫君。”
“这件事,天下间也许只有老夫人会帮墨玉。”
“我是一个一只脚已经踏进棺材的人,还能帮你什么呢?说说吧!”
“墨玉自知此去,怕是再无出宫之日。若有一日,墨玉归去,希望老夫人能将墨玉的尸骸葬于乌延山上,让墨玉魂归故居。”
老夫人看着天边慢慢上升的太阳,幽幽道:“今日是你的大喜之日,不该说这些。但既然这是你唯一求我的事,我应你。”
墨玉双膝跪地,双手平于胸,拜了三拜,行了大礼。“墨玉此生无憾了。”
“好孩子,去吧!”
老夫人看着渐走渐远的车架,红色的衣服,喜庆的鼓声,就像她当年刚出嫁时候的一样。可那时候她只会哭,不会像这个孙女一样,走得那般决绝,无奈,绝望。她人是老了,可是眼睛没瞎,这个孙女,绝对是这纪府里最优秀的一个人,她比沅氏甚至纪刚杨都要聪明。她知道自己回府是为了什么,她知道自己进宫是为了什么,她知道纪家人的计划,她知道自己会死,却无奈而又甘心的选择这一条路。
纪家所有人包括她自己,终是看错她了。
皇家的婚礼与普通百姓的婚礼不同,礼节上要繁琐很多。
宫中举行封赏大典一般是在紫宸殿,在那里接受皇帝的册封,受百官朝拜。然后是进入皇家宗祠,祭拜先祖,入玉蝶,最后才是入洞房。这还只是妃级的婚礼,如果是皇后,还得上城楼,接受万民朝拜,最后回到大庆殿上,赏歌舞。
墨玉踏入紫宸殿后,只能低着头往前走,行至台阶前停下,先是三呼万岁叩拜,行国礼,然后又是三拜三呼千岁,行宫礼。听内侍念完册封旨意,至于念旨意的太监都念了些什么,墨玉也听不太真切。这发髻实在是太重了,压得她的脑袋发昏,只听到最后好像是,她被封为丽妃,赐居玉仙宫,为二品妃位。
旨意念完,则到了墨玉接印玺和宝授的时候。结果印玺和宝授之后,才算是真正的皇妃。在皇帝的允许下,方能起身,然后才能才能拾级而上,走到皇帝的身边。
“丽妃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站在台阶上,与皇帝并肩,就是主子了,自然受百官朝拜。
墨玉还是低着头,看着眼下伸过来的手,墨玉知道这是谁的手,是她夫君的手。犹豫了一会,才伸手过去,放在那只手上。手掌被热火的温度包围着,她有一时的不适应,他手心上厚厚的茧咯得她很不舒服。这就是她以后的丈夫的手吗?说实在的,她不排斥,但也不喜欢。
头微微抬起,总不能一直低着头,况且她也好奇自己的丈夫长什么样。可是,在视线触及到那一张威严而又熟悉的脸时,她本能的挣月兑开他的手,向后退了一步。
怎会是他,毕树繁?
却见他笑脸迎迎地重新拉过她的手,感觉到她微微地挣扎,干脆握得更紧,不让她有任何想挣月兑的机会,然后转向文武百官,用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百官还等着你喊平身呢!”
墨玉这才想到殿上还跪着黑压压的一群人,她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有这么多人跪她呢,这“平身”二字想了半天也说不出口。
耳边传来太后的“咳咳”声,可能是已经等得太久了。墨玉更紧张了,手心里冷汗不停地冒出。她今天受到的惊吓实在是太多了,她到现在还反应不过来。耳边传来刚阳的呼吸声,她惯性地往旁边一躲,却听到他低低地笑声:“你再不喊他们起来,他们明天可得参你本了。”
参她?她又不是朝廷命官参她做什么。背后太后“咳咳”声又响起,墨玉知道不能再拖了,喊不出口也得喊,凡事都有第一次的是吧!深吸一口气,在呼出。
“平平平身。”
百官听到这两个字之后,终于松口气的纷纷站了起来,抬头看向上首的丽妃娘娘,美倒是美,怎么是个哑巴啊!这纪刚杨的女儿是个哑巴,皇上还册封她做妃子,这唱的是哪出?朝臣纷纷转头看向低头的纪刚杨,见他那弯腰的程度,都快触到地面了。
身旁的阳刚之声传来,“你猜他们刚才怎么想你?”
墨玉哪知道这些人怎么想她,估计是认为她傲性生娇,敢让百官跪了这么久。这才当妃子的第一天就如此嚣张,大概以后更不得了了。“还能怎么想,不过就是蛮横不知礼数罢了。”
“哈哈,朕猜他们肯定以为,你是个哑巴。”
不是吧!这些大臣也真是会想,哪个皇帝会娶个哑巴做妃子啊!墨玉投去一个“不可能”的眼神,换回他“等着瞧”的神情。
“众爱卿,丽妃只是初涉皇宫,有些紧张,并非如各位所想的那样,有什么语言障碍。”
“哦”
墨玉差点吐血,还真将她当作哑巴啊!
行过大礼之后,皇上自然是要移步大庆殿参加朝会,与朝臣商议国事。墨玉便随太后回了后宫,接受贵妇们的朝拜,直到傍晚,才回到她的宫殿——玉仙宫。
玉,是墨玉的玉。至于仙字,也不知是该理解为称赞她美丽漂亮,还是称赞这座宫殿美丽漂亮,是仙子住的地方。总之,这名字很是张扬。
桌上红烛已燃了一半,应该已经是深夜了吧!可是,她的丈夫,当今的皇上还没有来。
观音像前供奉着红枣花生桂圆莲子,寓意早生贵子。桌上,墙上都是贴满的大红喜字,红绸迎风摆动。这殿里,很喜庆,可是很大,大到寂寞。
墨玉看到想容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忙问道:“想容,怎么了?”
“不知道,总感觉这皇宫我不是第一次来,总感觉有一种熟悉感。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明明是第一次来的。”想容说出了心里的感觉,这里的每一个假山,每一道回廊,她好像都来过。
墨玉解释道:“是不是以前做梦梦到过?”
“可能是吧!小姐,很晚了,皇上”
“很晚了,你们也去睡吧!”外面已经是深夜,他大概是不会来了吧!不来,也好。
云裳和想容彼此看了一眼,也是无奈。想容说道:“娘娘,今晚可是你的洞房花烛夜,皇上他他太过分了,这个时候还不来,他什么意”
墨玉适时打断了想容的话。“以后,你能不说话的时候就尽量不要说话,让云裳说就好,就算只有我们三个在,你也要少说话。”她进宫,只带了这两个丫鬟,原本只想带云裳,想容是要死要活也要跟着,她没办法才带了她。可她的性子,太容易找惹祸端。
“娘娘”想容很是不服,为什么不让她说话呢?
墨玉声音不由加重了些,道:“什么原因待会下去你问云裳,我最后说一遍,如果你不听,我只有把你送回纪府。记住了没有?”见她委屈地点点头,墨玉这才放过她,“下去吧!”
这是她第一次对他们说这么重的话,虽心里也是不忍。可是不忍也得这么做,皇帝到现在也没来,明天走出去别人又怎么看待她。在这宫里,没有皇帝的恩宠,她连自己都保护不了,何况是两个丫头。
想容还想再说什么,云裳推了推她,“娘娘,那你好好休息。”
这夜很漫长,漫长到打什么更都能清楚的知道。
取出从乌延山带回来的玉笛,这玉笛还是夜天送给他的。想当初他们在山上一起饮酒的场景,是多么的惬意悠闲啊!也许,他从来就未曾注意,只有他在的时候,她才会吹这支笛子。既然已经进了宫,以后这个习惯,就改了吧!
朱唇微启,横笛就手,指间翻云间,一曲轻妙的乐声传出,漂向空中,为这寂静的夜里,带来更多的孤独。
一曲终了,墨玉觉得心情舒畅了许多。听到后面脚步声,以为是云裳又回来了。“云裳,你去睡吧,不用”
墨玉转过身时,面前之人并不是云裳,一身明黄色的标志证明了此人是谁。她忙双膝跪地,叩头道:“墨玉参见皇上,不知皇上驾到,有失远迎,还望皇上恕罪。”
皇上走到她身边,弯腰扶起她,笑道:“你什么时候这么懂礼数了?”
“谢皇上。”墨玉起身,低着头看着脚尖,暗道她一直都很有礼数的好不好。
“抬起头来。”
墨玉依言抬起头来与他平视,见他炯炯有神的双眼盯着她看,有些不自在地说道:“皇上能不能不要这么盯着我看?”
“哈哈,你也有怕得时候。算了,刚才的曲子很好听,再吹一曲吧!”
她人就像这曲子,清雅出尘,感觉她明明站在那里却又好像抓不住的一个女子。她不是他见过的最美的女子,却是看起来最舒服的一个女子。
墨玉依旨又吹了一曲,曲毕,微微低头,等待着皇上说话。
皇上看着她安静地站在那里,如果当初在乌延山,他执意要见她,现在又会是怎样的结果呢?不过现在也不晚,这样一个聪明的女子在身边,利用的当,也是一大助力。他拍了拍身边的位置,道:“你先生教的笛不错。过来坐吧!”
墨玉上前坐下,感受着身边男人传来的温度,有些不适应,不着痕迹地往旁边挪了挪。“回皇上的话,其实这笛不是先生教的。墨玉住在老家时,家里存了不少的书,墨玉是从书中学的。”这是实话,她想学笛子却因为没有笛,因而夜天才送了她这只。
皇帝嘴角微微上翘,她倒是老实,在那山上,怎么可能有先生,这些他早就着人调查的一清二楚。她八岁时,纪刚杨才从北贫街那里接回她,后来又把她扔在深山老林里不闻不问,要不是纪翡翠出了水痘,恐怕纪刚杨还没想起她呢!
“刚才你站在那的时候,朕以为你是哪位仙子下凡来,周围是开满多彩绚丽的杜鹃花,你站在花中,对朕回眸一笑,万物皆无。”他由衷地赞道。
“皇上说的是真话?该不会心里正在说我是野丫头吧!”
“纪家的大小姐怎么会是野丫头呢,不过那乌延山上的玉归倒是个十足的野丫头。”
墨玉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看他,不是吧?这第一夜身份就被拆穿了,也太快了吧!既然已经知道了,那就大大方方地承认。“妾身的双亲辛辛苦苦给妾身安排了一个很高贵的身份,没想到皇上早就知道了,我们还跟个跳梁小丑似的转来转去。皇上什么时候知道玉归就是墨玉啊?”
“确切的说是先知道了墨玉,才知道玉归。”
墨玉大概明白,月前上山的那两人,其中有一个是皇上。而后她进宫为太后吹笛,皇上大概是觉得笛声熟悉才会去查她,一查就什么都知道了。又或者皇上本来什么都不知道,只是例行对每个进宫的女人都要先查一下底细,不想一查查出这么多的事来。
“那皇上为什么要跟妾身说这些呢?”
皇帝微微皱眉。“以后只有我们两人的时候,你不用自称妾身,就像我们刚刚见面的时候那样,就挺好的。”像当初一样,是朋友,是熟人。他将她揽进怀里,说道:“跟你说这些,是想告诉你,无论你是什么身份,那都是过去的了,从今往后,你只有一个身份,你是朕的女人。”
朕的女人,这个身份,有多风光就有多沉重,有多欢喜就有多孤独。也许过不久,她会成为他一个没有记忆的女人,埋葬在他的陵墓里,百年后再相见。
窗外静夜无声,窗内红烛摇曳,几家欢喜几家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