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九日,是一年里的重阳佳节。墨玉一早便起来收拾行李,到太后那里拿了宫牌,装好礼物,带着马公公,云裳和想容,以及碧月出了宫。原本是不想带着碧月的,可是她非要跟着,说是想回家去看看,即便父母已不在,看看旧景也好。马公公也要跟着,说是皇上临走前,让他好好照顾她。她无奈,一起走就一起走吧!纪家又不是没饭吃。
她进宫也有半年了,纪家的人也是去看过她两三回,包括她伤好了之后的一次。反正现在皇上也不再宫里,嫔妃们也都安静地呆着,后宫里出奇的平静。可俗话说,平静之下必定是暴风骤雨的降临。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么回事,反正现在她也不管了,能开心一天是一天。
自那一夜之后,太后也不怎么不待见她,墨玉伤好之后,按惯例也每天去个太后请安,可是太后硬说她身体还没完全好,不用每天去。她也不推辞,索性就不去了。想着反正也无事可做,正好可以出宫去玩玩,于是前几天向太后请旨,说是离家太久,对亲人甚是想念,想回家看看,太后二话不说,欣然答应。
原本是想以妃嫔仪仗回娘家的,可是墨玉不想那么招摇。刚刚被刺杀,伤疤还没好呢可不能忘了疼,招摇过市,恨不得告诉别人:她就在这里,赶紧来杀她。
于是,一大早,一辆略微华丽的青色马车,缓缓驶出宫门,往南华街的纪府而去。
因为没有明旨,纪府的人并不知道丽妃娘娘今日归宁。墨玉走到纪府门口,被守门的护卫拦下。幸好马公公这张招牌脸还有点用处,急忙让开路,让墨玉等人进府,另有人进去向纪刚杨禀报。
想容很是气愤,堂堂丽妃娘娘归宁,竟然让她从侧门而进,简直目无王法。墨玉见她火冒的笑脸,笑道:“你也不用这样,咱们就在这等就好了。”
马公公也是纳闷,“娘娘,奴才怎么觉得这好像不是您的娘家啊?”这马公公跟着玉仙宫的人待久了,也会开起玩笑来了。
墨玉莞尔一笑,道:“这也不怪他们,我住在府上的时间并不多。就连我也不认识他们。不过马公公,您老这张脸,可比我的都管用。”
马公公有点不好意思,道:“就是难为了娘娘,得在这风中站着。”
虽已入秋,可是天气也还不算太冷,这点风刚刚好,吹得人舒服。墨玉无所谓地笑道:“我也不是什么养在深闺的小姐,这点风对我来说不算什么。这个时节,大相国寺里的菊花应该正开得旺盛吧!”
想容一听到有的玩,忙高兴道:“娘娘想去看看?”
“以前听皇上说,东京城里的菊花,属大相国寺最好。不但花开的茂盛,而且品种众多,连片的花开放,看得人眼花缭乱。我也想去一睹其风采。”
马公公忙道:“娘娘若是想去,那老奴回宫里安排安排。”
墨玉制止了他的动作,道:“不用,赏花讲究的是心境。有一堆护卫拥护着去赏花,那是别人赏我,不是我赏花。咱们就扮作普通的香客就好。”却见马公公一脸的担忧,忙拍着他的肩膀安慰道:“你也不用绷着脸担心,有的是护卫跟着。”
想容左看右看,也没看到什么人,疑惑道:“娘娘,人在哪里啊?我怎么没见到。”
墨玉抬头,指了指前面,道:“呐,就在里面啊!”
想容了然,“哦,我明白了。娘娘归宁,安全肯定很重要,娘娘去哪里,老爷肯定派人跟着。”
墨玉赞许的点点头,这丫头越来越聪明了。耳听马公公说道:“那老奴就放心了。可是这护院始终没有羽林军可靠啊!”
“哎呀,马公公,你就放一百个心吧!娘娘还会武”想容还想说下去,可是衣袖却被墨玉拉了一下,才意识到差点破了口,忙改道:“况且,我还会武功呢,我能保护我家娘娘。”
马公公上下看了想容一圈,摇头表示不赞同。“切,你要是会功夫,我还是高手呢!”
墨玉笑打圆场,说:“好吧,马公公要是实在担心,一会你就到云总领的府上,跟他借两个人过来。我想,他不会介意的。”
马公公想这也是个好主意,一会等娘娘安顿好了,就往云统领府上跑一趟。
正说着,大门被从里面打开,一群人从里面涌了出来。为首的包括老夫人、纪刚杨以及纪伯远,后面跟着纪府的女眷沅氏和纪刚杨的妾室,二小姐纪级翡翠,三小姐纪明珠,还有大大小小的、男男女女的纪府家奴。
院子里已经摆了香案,铺了红缎,估计也是匆忙间布置的吧!纪刚杨和纪伯远走出大门,来到台阶下跪下,呼道:“臣纪刚杨携子,内眷恭迎丽妃娘娘,丽妃娘娘福寿安康。”
墨玉有些不适应,自己的父亲给自己下跪。以前,只有她养着头看着他高高在上地玩弄她,而如今,她俯视着他的头顶,从没有洋洋得意之感。“起来吧!”
纪刚杨父子道了谢,起身,道:“臣不知娘娘驾临,未能准备诸事,遗漏之处还请娘娘赎罪。”
“我只是一个妃子,出宫回来住几天,没必要搞得全城皆知。以前是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刻于安排,你不自在,我也不自在。”
这话说得极致露骨也苛刻,毫不留情面,秋天的早晨,纪刚杨的额头上却硬生生地冒出汗来。如果是墨玉一个人回来倒也没什么。可是她身边跟了马公公,那意义就不一样了,马公公是谁,那可是皇上的人啊!纪伯远看着尴尬的父亲,忙岔开话题,侧身做了个“请”的姿势,躬身道:“娘娘,请进府。”
墨玉也不推辞,拾级而上,慢慢走进这个大门。这个大门,她只走过两次,第一次是出嫁那日,第二次就是今天,这不仅仅是一扇门,它是身份的象征,它存在的意义,甚至比府里所有人都有价值。
“恭迎丽妃娘娘。”这一声,是纪府里的主子们呼的。
“恭迎丽妃娘娘。”这一声,是纪府里的家奴们呼的。
立于香案前,墨玉看着匍匐在地的所有人。这个阵仗,比她在宫里看到的还要壮观,或许,在这里,她就是权位最高的一个人吧!墨玉摆摆手,道:“都起来吧!”
前排的主子们纷纷站起,而后家奴们才能起身。纪刚杨父子已经回到了女眷行列中,低着头不语。老夫人遂说道:“娘娘来得如此匆忙,也没有提前下了旨意来,府里准备得紧蹙,如有不周到之处,还请娘娘见谅。”
这话说得,感情还是她的罪过了?“劳老夫人一早忙里忙外,是我的不对。不过也不用这么麻烦,我喜欢简单点的,有个地方容我住两日就好。为何不见纪二少爷?”
纪刚杨躬身解释道:“仲庭几月前留书,跑到战场上去了。”
去了战场上,为何之前一点也不告诉她呢?是害怕她会跟纪刚杨告状吗?其实也没那个必要小心,她支持他的选择,人活一辈子,能自主决定一件事也是自在的。“战场也没什么不好,只要他喜欢就好。”
老夫人忙躬身道:“娘娘说的是。老身一直让人打扫墨兰轩,娘娘可以随时入住。”幸好墨玉走后,她还让人每天打扫墨兰轩,否则的话,可就麻烦了。总不能娘娘归宁,还得等着下人给她收拾房间啊!
“好,多谢。许久未见,不知老夫人身体可好?”
“承得娘娘福泽护佑,老身一切都好。”
“那就好,已是深秋,老夫人要多加件衣裳,保重身体。”
“多谢娘娘关心。”
墨玉是真心地关心这位老夫人,谈不上有什么深厚的感情。但在这纪府里,她最信任的,除了纪仲庭外,就是这位老夫人了。
站在前面的纪刚杨看祖孙两人寒暄的也差不多了,便躬身说道:“娘娘,请移步祠堂。”
她如今是皇上的丽妃,是有封号头衔的人,回了娘家,自然要开祠堂祭祖,以告慰先祖恩德,护佑子孙荣宠不衰。墨玉微微点头,跟在老夫人和纪刚杨的后面,走在沅氏和纪伯远的前面,徐徐往祠堂走去。
祠堂建在纪府的北面,可以说与正门是一南一北,相聚甚远。大队人马起码走了两刻钟的时间,才来到目的地。
众人到时,祠堂正门已大开,管家阿福带着几个下人在院子里恭候,见到墨玉进来,忙跪下呼道:“恭迎丽妃娘娘。”
墨玉摆摆手,道:“起来吧!”
管家起身,听到老爷“开始吧!”的指令后,高呼道:“开祠堂,进。”
墨玉走在前头,携众人而进,当然能进入祠堂的也只有她,老夫人,纪刚杨,沅氏和纪伯远夫妇和纪翡翠,以及充当礼官的纪管家。其他人,是没有资格进入祠堂的,只能站在外面跪拜。
“跪。”
早已放了蒲团在案前,众人弯曲,跪在蒲团上。
“拜。”
双手合十,一拜,再拜,三拜。
“起。”
而后起身,闭眼默念,祈求祖宗保佑。
“上香。”
早有下人把已点燃的香柱递到每个人手中,按照身份地位以及尊卑等级一一把香柱插进香炉中。墨玉抬头看着第一排最末尾的那块牌位,纪门徐氏之位。简简单单的几个字,证明了曾经有一个女人存在过。母亲,你如今身处何处,是否孤独?
上过香后,这一场祭祖就算结束了。纪刚杨上前,道:“娘娘一路辛苦,还是先回去歇着吧!”
墨玉点点头,走了那么久的路的确有点累。“多谢。”而后对身后的纪管家道:“纪管家,麻烦您让人在墨兰轩里多收拾出几件房间,让我的随从们安歇。”
纪管家恭敬地说道:“奴才已经让人办妥,请娘娘移驾。”
一行人又浩浩荡荡的回到墨兰轩,墨玉还是住在原来的主卧室中。老夫人说的是真的,她经常让人打扫着屋子,就连东西的摆放都和她走时一模一样。
老夫人上前来,笑道:“这个与娘娘走时一模一样,娘娘可安心住下。”
墨玉微微点头,道:“多谢老夫人,我很满意。”
“晚上会在大堂上设宴,为娘娘接风洗尘,请娘娘倒是务必移驾。”
“我知道了。”
“那,娘娘可还有什么需要的?”
墨玉看了看四周,也想不出还有什么需要的,于是摇摇头,道:“暂时先不需要了。”
“那好,我们就不打扰娘娘休息了,告辞。”
“慢走。”
以前她和他们说话,是疏离。现在他们和她说话,是恭敬。墨玉无奈地转身进了里屋,碧月倒了茶水过来,不满道:“娘娘,这也太简陋了。”
墨玉接过茶喝了一口,茶是热的,应该是匆忙送过来的吧!就不知道是沅氏安排的还是老夫人安排的。“住不习惯你也得将就两天吧!马公公都还没抱怨呢,你抱怨什么。”他们是宫里的老人了,大概还没有见过哪个主子住得那么寒碜吧!
马公公忙躬身笑道:“哎哟,主子,奴才可不敢。”而后又责备碧月道:“你也真是的,咱主子都没说什么,你倒是金贵。”
碧月不依,回道:“哎,马公公,我是为你好,你看你也一把年纪了,也该住得好一点享享福,要不然,你脸上的皱纹会长得更快。”
马公公吓得一模额头,问道:“是吗?我脸上的皱纹很多吗?”。
“咦,已经有好几条了。”碧月边说,边伸出食指在额头上划了几下,像是还真有其事似的。
不过马公公虽然惊讶,但也很快反应过来,叫道:“你个死丫头,又欺负我老人家。”
其实马公公一点也不老,也就四十多岁左右。他本事伺候先皇的人,先皇过世后,又伺候当今的皇上,叫他老人家,是因为他伺候过两代帝王,资历深厚。
墨玉见他们闹得不可开交,于是岔开话题道:“好了,你们也不要争啦。马公公,麻烦您跑一趟云总领家。”
马公公一拍脑门,惊道:“哎呀,娘娘提醒的是,您不说老奴还把这事给忘了呢!那老奴就先出去了,娘娘您好好歇息。”
“嗯,去吧!路上小心点。”
待马公公走后,墨玉转头,看着身旁一直不作声的想容,这丫头平时话是最多的,怎么这会这么安静。“怎么了,谁惹得咱家想容姑娘不高兴了,一个笑脸都没有。”
想容瘪瘪嘴,不高兴地说道:“娘娘,咱们这次回来,我感觉好多人都变了,老夫人和老爷说话怪怪的,就连以前和我玩得要好的姐妹,也不怎么跟我说话了。”
墨玉视线从想容的身上转到一旁云裳的身上,道:“每个人都是会变的。如今我们的身份不一样了,他们不是在和自己的孙女或者女儿说话,而是在和周国的丽妃娘娘说话。他们对我们,只有疏离和恭敬,这是尊卑。”
“可无论是孙女、女儿还是丽妃,不都是娘娘你吗?我真是不明白。”
墨玉望着窗外缤纷落下的树叶,摩挲着手里的茶杯,淡淡道:“不一样的,称呼不一样,说明你身上能提供的利益也不一样。你还小,还不明白,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不过,我倒希望你永远不要长大,就像现在这样,做个单纯快乐的丫头。”
“我才不要做丫头,才不要不长大呢!”
长大了,就会成熟了,就会知道什么是利益权衡,会为了自己的目的不择手段,甚至不惜牺牲别人的性命。像想容现在这样,真的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