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器摔破匡啷的声响传出来,不只惊了屋里的人,就连猫在屋檐下听壁脚的一男一女都同时动了动。
少年的动作大,不管不顾的就想进门去。
豆蔻年华的少女飞快的拉了下他的袖子,轻喝道:“再等等。”
“娘要是有个什么万一……”少年似乎觉得少女太过冷血,不喜的皱了皱还有些稚气未月兑却可称之英挺的长眉。
“祖母那种好面子的人,她再怎么发火,难道还会打杀了娘?再说,爹也在里头,你这会儿进去,怎么解释?要是知道我们在这里偷听,没得让祖母给娘添堵了。”少女压低着嗓子分析。
不是她冷血,是她这烂好人一个的爹好不容易硬了一把,居然敢站到老太太面前,她得看看他能硬到什么程度,若是真的不行,她再进去。
还有,目前的她应该是病殃殃的躺在床上要死要活的人,这要大剌剌的冲出去,装死的谎言不就不攻自破了。
见哥哥稍微冷静下来,她用沾了口水的食指把窗纸戳了个洞。
这是要偷看屋里的动静了。
少年看了眼少女的动作,虽然不以为然妹妹的大胆,不过,他早就想这么做了,很快把靠近自己的窗纸也弄了个洞,然后头凑了过去。
伏幼抿嘴一笑,也随之把眼睛移了过去。
他们兄妹俩这角度不能说选得好,可一眼望去,还是能清楚地瞧见上房里坐在上位的伏老太太的脸是黑的,伏二太太还是一如往常的端着似笑非笑的脸,只是那上挑的眉峰看得出来不是个好相与的人,而伏三太太在坐月子,自然是不在的。
至于容貌清美秀丽,脸色有些憔悴,眼睛红红肿肿地跪在地上的妇人,就是伏家大房媳妇,也就是伏观和伏幼的娘李氏。
她身边一起跪着的是大房嫡长子伏临门。
“你们这是打算违逆我这老婆子了?”伏老太太脸色难看,声音带着气急败坏的严厉。
这么大一顶帽子扣下来,伏临门脸色都变了,他不得不分辩,“孩儿不敢,只是幼幼那孩子命苦,还没嫁出门就摊上了那样的人家,这也不是她愿意的。”
“你还有话好说了?口口声声不让那丫头去家庙,让一个守望门寡的丫头留在府里,可我伏家的名声呢,你有没有想过?我们家的脸面要往哪搁?活该放在地上践踏吗?”伏老太太白白胖胖的,不是那种虚胖,是实打实的胖,可见日子过得十分舒心,但这时疾言厉色,耷拉下来的眼皮子里都是怒气。
人要脸树要皮,就是要名声,可名声这种东西是什么,是吃饱穿暖后衍生出来的讲究,的确也是,伏家在这舄水镇上虽然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但合着几代人的努力,房产、铺面都有,尤其到了伏临门这一代,镇子里百姓只要提起伏家当铺没有人不知道的。
“娘,幼儿是我的女儿,您的亲孙女,您就发发慈悲,让她留在家里吧,媳妇会把她看好,绝不让她出家门一步,碍您的眼的。”李氏把头低到尘埃里。
“一盆泼出去的水,已经是外人,让一个守望门寡的丫头留在府中,你们不要脸,我老婆子要!”伏老太太拔高声音,是一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了。
他们伏家可是有头有脸的人家,传出这样的丑事,唯有快刀斩乱麻把那丫头赶紧送走,这才是止血的法子,要不然外面不知会疯传成什么样子,她还要不要做人了?
“娘,那孩子不是连门都还没出?”李氏不甘心的道了句。
那炎家书生命薄,身子骨本来就欠安,是婆母看在人家彩礼丰厚的分上答应下来的亲事,老实说,她和孩子的爹对这桩婚事本就不看好,只是三番两次拒绝,不但没能让老人家改变主意,回了这桩亲事,还没少过冲突。
俗话说胳膊扭不过大腿,顶撞婆母,不敬长辈,不孝父母的罪名一安在头上,她和孩子的爹又能怎么办,最终只得允了,谁知却害苦了女儿。
“是啊,娘,幼幼怎么说都不算是他炎家的人。”伏临门是站在娘子这边的,那炎家书生短命,没道理就这样赔上他的闺女,然而对上的人是他娘,很明显的底气不足了。
父亲过世得早,他们家四个兄妹是娘一手拉拔大的,可以想象他娘有多不容易,他是家中长子,对母亲的辛劳比几个弟妹都更加深刻,可是,如今娘老了,行事诸多昏聩,对孩子们的不公平也就算了,但是幼幼可是他唯一的女儿啊!要把他的女儿赶到家庙去当姑子,他不肯!
李氏一脸豁出去的表情,就算被人家说她忤逆不敬,她也认了。“说到底,娘家是啥,那是嫁出去闺女的依仗,要是依照您的话,那嫁出去的闺女不都得忍气吞声,有了冤屈也不能找娘家庇护?”
伏老太太面上还强忍着,但是从她微微哆嗦的嘴唇看得出来她被气得不轻。“你们夫妻倒好,翅膀硬了,你一言我一句地指摘我的不是,为了一个臭丫头,居然说出这种话来,妳这不孝媳,眼里是没有我这老太婆存在了,是我这做祖母的人狠心吗?也不想想妳女儿如今的名声可难听了,那是望门寡,是衰星、丧门星,让她留在家里头,没得会连累其他兄弟姊妹!”
“娘,您不要和大哥大嫂置气,他们不就是一心想顾全大姑娘吗?想想我们家也有几个姑娘快到说亲的年纪,这倒没什么错,人都是为己嘛。”伏二太太扭着腰走到伏老太太身边,还用手在老太太胸前抚了抚。
这是往灶里扔了把柴啊!伏幼见二婶娘都发话加油添醋了,再不出面替自己争取一把可不行,朝哥哥丢去一记眼神,示意他扶着自己进屋。不怪她多存了个心眼,她要是一副神清气爽、头好壮壮的模样进门,老太太更有借口牵拖她爹娘,说她躺在床上是在装死。
见到伏幼,伏老太太顿时脸拉得比马脸还要长,怒火腾地冒了出来,她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的看了大房兄妹一眼,神情阴沉。
“好,很好,你们一个个主意都大了,嫌我这老婆子碍眼,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那么我也不碍你们的眼,我还是早早去黄泉下找你爹,我苦命啊!”好端端,气势如虹的老太太突然捂住胸口,虽然没有像市井妇人那般撒泼拍腿、滚地耍无赖,却也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哭了起来。
在伏幼看来,这和市井泼妇又有什么差别?
见父母都跪着,两兄妹也没有站着的道理,只能屈膝跪在地上。
偏偏伏二太太眼珠滴溜溜的转着看大房几人,还没完。
“大哥大嫂,你们就消停一会儿吧,就算你不心疼你二弟几个孩子,也心疼一下娘,你们一个劲的惹娘生气,要是把娘闹出个什么好歹来,罪过可就大了。”
这话里话外挑拨的味道浓厚,大房要是继续理论下去,就是忤逆和不友爱兄弟了。
伏幼还没开口,她那老实巴交的爹在长叹一口气后,准备打退堂鼓了。
李氏见丈夫闭了嘴,看看跪在一旁的女儿和儿子,心里又疼又难受,可又要顾忌着一家子的脸面,只好道:“是媳妇的错,娘不要气坏了身子。”
伏临门在外头做事的时候,李氏除了要带孩子,又要伺候苛刻的婆母及一大家子人,丈夫赚的银子都落在老太太手里,说是要为伏家买田买地置产,可从不曾有一文钱攥在李氏的手里。
丈夫给她的东西也捂不住,无论是伏老太太还是二房,总会以各种借口搜刮了去,转手给了二房、三房几个子孙。
伏幼偷偷翻了个大白眼,瞧祖母那气血红润的脸色,粗壮得像头牛的身材,再说她在那里又哭又嚎的,眼里可是半滴泪水也没有,哪里有气坏身子的样子?
这时代妇人的悲哀就是念着做人儿媳妇的本分,不肯顶撞公婆,也不挑拨家里关系,总觉得都是一家人,没必要分那么清楚。
不过伏幼以为,妳念着是一家人,可她这位祖母可不这么认为,祖母只觉得大房软弱可欺,动不动就蹬鼻子上脸的。
在原主的记忆里,祖母的心就是偏的,从小她藏在瓦罐里的糖块只会给二房的哥儿和姐儿,一不小心被他们大房兄妹撞见,鼻子一哼,心情好拿个一文钱搪塞,心情欠佳时就骂他们没规矩,没她老人家的允许随便闯她的房间,然后,娘就要倒霉了……
二房的孩子想要什么有什么,她和大哥运气就没那么好,伏观打十岁就跟着爹在当铺干活,要不是娘哭死哭活说二房的孩子一个个都在私塾读书,没道理他们大房的唯一男丁、老太太的嫡长孙连字都不会认,只能去铺子干活。
这举动当然惹恼了祖母,明着答应了让大哥上半天读书、下半天去铺子帮忙,私下却给她娘狠狠的立规矩,把她娘整得大病一场,差点送命。
而她那个老实爹只会咳声叹气后,叫她娘忍耐。
忍忍忍,这是要忍到何年何月?
伏二太太是谁?她是老太太娘家兄弟的女儿,是她亲侄女。
也就是说,祖母的心是向着娘家的。
二叔父又是个嘴甜的,一样和大房在当铺做事,却总是蜻蜓点水来过一会儿当作点卯,随后走得不见人影,也不知去了哪里,不过人家就是会小意讨好老太太,就算几天几夜不回家,随便买点新鲜的小玩意儿回来认错,没多久又能从老太太那里挖走更大的好处了。
这种攒家产的本事,她爹完全不行。
至于三叔父,说好听是一心向学,说难听就是个读死书的,茶来伸手,饭来张口,五谷不分,完全不管事。
娶了三婶娘,夫唱妇随,关起门来过起自己的小日子,这会儿生了孩子,幸好家里有不少仆妇丫头,否则照她看,可是得让她娘去服侍那位了。
她们家过得坑坑巴巴,其他几房过得油水滋润,明明干活的人都是他们这一房,却没有谁看见他们的辛苦,从来没有……
说到底,大房就是吃了老实的亏,还亏大了。
日前,祖母替她谈了门婚事,吞了所有的彩礼不说,谁知道男方底子差,没能撑到她过门就葛屁了,结果她就成了万恶不赦的扫把星,祖母则怕她带衰一家子,怕别人说话难听,越看她越不顺眼,想尽办法要把她撵出去。
她原来是不寄望注重兄弟情谊的父亲能替她出头的,因为在原主的记忆里,打她从娘的肚皮钻出来,只要遇上二房和三房的事,她爹标准的一套流程就是要自家人忍气吞声。
他不知道人忍久了性格是会扭曲的吗?
这种日子不是人过的,能这样过日子的都不是人。
不是她没有当人家晚辈的自觉,只是在发生祖母一次次压迫他们大房的那些破事后,她就已经没法把这位老太太当作长辈来尊敬了。
老人只长白头发不长脑子,缺乏应有的智慧,只知道予取予求,还要赶尽杀绝,凭什么叫晚辈给予相对的尊敬?
“两条路给你们选。”伏老太太眼泪也不抹了,喝了口二媳妇递过来的茶,润了润喉咙,一派非常理所当然、他们必定言听计从的表情。
伏临门和李氏俱抬起了头,眼底有着希冀和难以形容的茫然,倒是伏幼眼观鼻、鼻观心,什么想头都没有。
“一嘛,就是幼姐儿去家庙,她的月银还是照以往在府中的分例供给,我也仍旧当她是我的乖孙女,家庙中的住持靠的是我们伏氏族中的供养,想必不会薄待了她。二嘛,既然你们把一个丫头看得那么重,没把我这当娘的话听进去,那一家子都出去吧!”说到最后几个字,脸色都沉了下来,虽然不见得是咬牙切齿,可心中的不满连掩饰都不愿了。
伏临门琢磨了一下才明白母亲话里的意思,心里一片森寒,他心胆俱裂的哀叫了声,“娘?!”
“娘这是要赶我们一家四口出去?”李氏茫然的盯着丈夫,膝盖无力一下跪不住,跌坐在地上。
伏老太太有些得意,这杀手锏看起来有用,要离了这个家是那么容易的事吗?被撵出去的人可是无根的浮萍,要活下去有那么简单容易?
有点脑子的人都会选择舍了用处不大的女儿,乖乖留在家族里,享受族中的庇荫。
她也不叫身边的大丫鬟伺候,伸出手示意二媳妇扶她进里间去,撇下大儿子一家子在厅堂上面面相觑。
眼见着老太太被一堆人簇拥着进去了,伏幼首先起身扶起了李氏,伏观也搀起他爹。
“有什么话,咱们回自家屋里再说吧。”
女儿的这股冷静让心惶惶的夫妻俩好像吃了颗定心丸,也的确,这上房可不是什么商量事情的好地方。
一家四口人慢慢走出伏老太太的上房,李氏一直捂着心口张大嘴巴,老半天也没回过神来。
回到他们的院子,伏幼赶紧倒茶,“爹,喝口茶,把心情缓缓。”
伏临门摆摆手,一脸沉思,接过茶杯就往几上放,半点没有想喝茶的意思。
李氏看丈夫那样,一开口,眼泪就成串的掉下来,“这该怎么办是好?娘的意思是要让我们分出去吗?”
“不是分,是让我们自己出去住。”伏临门面色颓丧,这跟被赶出门没什么两样。
“又没有分家,凭什么叫我们出去?”伏观不服。这伏家家业有一大半都是他爹挣来的,除了功劳还有苦劳,一句叫他们出去,他们就活该要出去吗?
伏幼的心里却是一个劲的冷笑。
老太太这般作态,为的不就是想把她赶出家门,爹娘替她争取,不合老太太的心意,自然变着法子逼迫爹娘答应这件事。
伏老太爷去得早,这个家如今是老太太作主,后宅虽然是李氏掌着中馈,伏二太太协助,可就是有人虎视眈眈着内院大权,伏二太太这么撺掇着老太太,心里在盘算什么昭然若揭。
以现今形势,若还是原主那遗传了李氏的逆来顺受、轻易被人搓圆捏扁的个性,被老太太这么一威胁,有九成机会会任人安排丢到家庙去,不用几年,众人便会忘记她的存在,这一生就这样Gameover了。
不过,她只是接收了原主的记忆,性子倒不打算因循,从现代穿越来的她,比原主多了更多的智慧与历练。
前些时候,原主在得知自己成为寡妇,不知何去何从,哭到眼睛流不出眼泪,觉得人生灰暗无望,便解下衣带悬梁求死了。
原主这一求死,让在现代因为所有器官衰竭,微笑等待死神的她有了再活一世的机会。
她不明白,她等了一辈子,有机会去到那花开时无叶,有叶时无花,花叶永不相见,生生相错的彼岸花畔,去见那她思念了一生的人,她都做好准备了,再度醒来,却是花非花,雾非雾,这个身体还是原主的那个身体,芯却换上她这个来自现代的人。
非她所愿,非她所想,她来这里做什么?这样的活法到底有什么意思?她不想活在这全然陌生古老的人间。
是镜子里的那张容貌改变了她想寻死的念头,铜镜里那个模糊不清的女子是年纪正好的二八年华,重点是,面貌和上一世年轻时的自己有七八分的相似。
她错愕了很久。
她能用一颗垂垂老矣的心带着这样的容貌活下去吗?用这张她睽违多年,几乎要忘记了的容颜?
无论如何,这张脸,让她想死的心淡了些。
接着,就是这个闹烘烘的家。
知道自己穿越后,她特意在床上多躺了好几天,好了解这个家庭的成员、背景,直到原主的爹娘为她争到老太太的面前去,她这才爬了起来。
既然是攸关自己的大事,没道理让别人替她奋斗出力,自己凉凉躺在床上,她得为自己争取一把。
“爹、娘,祖母要我入家庙,女儿是不去的,为了不让您和娘为难,女儿自己出去,只要立个女户,我也能过日子。”
“什么女户?什么自己出府?我头一个不答应!”伏观嘴上没胡子,要不这会儿可能气得连胡子都翘起来了。
祖母就是个老糊涂,老糊涂的话能听吗?
他丧气的想,不听还真不行。
伏幼也不看大哥一脸吃了苍蝇的样子。“祖母口口声声说我是泼出去的水,不把我这盆水泼出去,她是不会甘心的,我与其赖在家里让她心里不痛快,将来找爹娘的麻烦,不如我如了她的意。”
这可不像自己那温驯到没有脾气的女儿会说的话,伏临门和李氏齐齐看着伏幼,只觉得站在眼前的女儿越发让人看不透。
以前女儿似乎不是这个样子的……
“我不答应,娘就妳一个心肝宝贝女儿,要出去,咱们一起出去!”李氏脑袋一热,也不知道自己喊出了什么,看见屋里突然安静了下来,这才怯弱弱的看向她的天——伏临门。
“这不是小事。”伏临门举棋不定,这么被分出去算怎么回事?但是他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女儿进家庙,一辈子吃斋念佛地老死在那里?
他的女儿多可爱啊,她就是熨贴的小棉袄,往昔只要他晚归,她会迈着小短腿,抱板凳,站上去给他搥肩,还会装大人样的问他累不累?
他哪舍得把女儿送到清苦孤寂的家庙去,年复一年,终老一生?
可出去了,这一家子怎么生活?
这活生生又严峻的问题横亘在眼前,想想都得怪他,当铺生意不差,他手边却没能存下一星半点的银子,是他没用。
“爹如果是担心银子,这倒不怕,女儿有钱,何况咱们一家人同心,不怕日子过不下去。”她伏幼可不是真的十五岁少女,她多活的那一辈子是活到七十几岁,心里可是有算计和精明的。
“我赞成妹妹,祖母既然要咱们走,谁稀罕了一直继续忍气吞声的住在这,我年轻力壮,就算出去扛大包也能养活爹娘和妹妹,再说这回咱们忍了,祖母只会把我们大房瞧得更扁,更不当回事,日子不会变好,只会越来越糟心。”
从小到大,伏观对祖母的感觉就是一个心偏到胳肢窝的老人,祖父还在时,凡事还愿意讲理,年纪大了后,独断习惯,越发胡涂,近些年根本是被二叔父牵着鼻子走。
父亲的服从忠厚、一心为家族打拚在祖母眼里就是懦弱呆板好使唤,是免费的长工,娘的温柔贤淑更是让其成为无偿的管家下人,祖母这回动脑筋动到妹妹身上,爹娘虽然不满意男方,可拗不过祖母,勉强应了这门亲,结果出了事,错仍在他们身上,下一回说不定歪脑筋就打到他身上了。
一想到二婶娘和祖母的嘴脸,他就起一身鸡皮疙瘩。
他可不想娶二婶娘娘家亲戚的任何一个女子。
家里已经有两个老钱家的奇葩,真的无须赌上他的人生再见证一个。
伏临门可不懂儿子心思,他瞅着面色清明、表情镇静的伏幼,叹气道:“妳那点小钱能顶什么用,还是自己留着买胭脂水粉,银钱的事,爹来设法。”
看着自家妻小那复杂的表情,身为一家之主的伏临门哪里不明白娘子和孩子在这个家里受了多少憋屈?
瞧着他们在听到他的话后,脸上的欢喜大大地掩盖过对未知的害怕恐惧,他想,也许出去独立过日子,对他们大房来说未必是件坏事。
他考虑得多,并不是担心旁人说话难听,说到底是不愿断了兄弟情分。
也罢!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他是家中长子,当年答应爹要把门户支应起来,他做到了,这些年孩子的娘跟着他忍气吞声、委曲求全,他是该自私一回,替自己家人打算了。
伏临门环顾家人们一圈,道:“既然你们都觉得搬出去好,那就搬吧!你们赶紧收拾收拾,我去找房子。”还有,得先去借点钱来应应急了。
伏幼回自己的屋里后,并没有忙着打包行李。
她的院子不算大,屋里布置得也简单,外屋摆着一张圆桌,几张绣凳,珠帘子隔出来的里屋除了一张贴皮子的包镶床外,还有一张梳妆台连着衣柜,角落用屏风隔了个小间,里面摆了浴桶和恭桶。
她是伏府的大姑娘,按例有四个大丫鬟,原主待这些丫鬟如何、亲不亲近她不知道,也没打算要追究,她让其中一个丫鬟去把院子所有的下人都集合起来,一等众人安静下来便简单扼要的说出大房要出府的决定,问谁愿意跟着出去,如果不愿意,也不勉强。
不能为她所用,她们的后续自然就不用她操心。
这段时日她看得出来,她院子里的丫鬟仆妇婆子都是伏老太太那边安排过来的人,说起来就是她那个亲娘的不是了,还是当家主母呢,却连安排个人给女儿的权力都没有,再说了,这个原主也活该,日子不知道怎么过的,身边竟然连一个心月复都没有。
用膝盖想也知道,不会有人要随她离开伏府的。
所谓人往高处爬,水往低处流,这些人以前跟着她,也许觉得往后的日子还有奔头,毕竟她那时还挂着大姑娘的名头,如今她成了寡妇,他们这一房又要离开伏府——伏府或许不怎么样,老太太素日里严苛,月银也不丰厚,除了几个忠心耿耿的有油水,其他人别想有什么好处,可无论如何,伏府还是这些人待习惯的舒适圈,她们没有陪着她去外头吃苦受罪的道理。
在这些下人眼中的大姑娘,就是个心中没主意的主儿,召她们说话向来不曾有过,一开始许多人都是漫不经心的听着,没往心里去,可慢慢听出味儿了,也察觉到大姑娘语意清楚干脆,面上甚至没有多余的表情,那严肃和威严居然让人有些陌生和不适应。
随意低声闲聊、嗡嗡的喧闹声渐渐停止后,慢着!大姑娘这是在说大房要离开伏府?
细碎的讨论声又起,伏幼等了一刻,一个个见她冷冽起来的脸色,慢慢地垂下了头,除了躲避伏幼的目光,也安静了下来。
但还是没有半个人站出来表态。
很好,少了几双筷子吃饭,爹娘的压力也许能小一点。
自我安慰之余,伏幼不免对原主的无能嗤之以鼻,她见过人缘不好的,没见过这么不好的。
“大姑娘。”人群里忽然发出一道嘹亮的声音,一个身材壮硕的丫头探出头来。
她一出声,人群很自然的给她让了个道。
胖姑瞅着前后左右,也没有什么害羞的意思,肉肉的手绞着衣角,憨憨的笑道:“胖姑愿意跟姑娘一道,胖姑力气大,能干的活儿多,胖姑也不要月例,只要一天能吃上五个窝窝头就好。”
这个叫胖姑的丫头伏幼没印象,看见她洗得一身白的粗布衣裳和脚底破了一个洞的鞋尖,肯定她是个干粗活的。
伏幼挥手,让众人都散了。
她点点头,对胖姑道:“嗯,那妳回罩房去把妳的东西整理出来,人先过来我这里,我保证每天会给妳吃够五个大白胖馒头。”该给的工钱也不会少她的。
胖姑伸出五根短胖又脏污的手指头,有些被挤小了的眼珠亮了起来。“细面粉蒸的白胖香香的大馒头?”
“嗯,一天三顿饭,妳想吃多少就能吃上多少,不过,前提是妳跟着我出去,起先日子会过得有些紧,该妳的活肯定不会少,这样,还想跟着我出去?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胖姑盯着自己的五根手指头不放,居然擤了擤鼻涕,模着肚皮道:“胖姑在这里一天两顿也吃不上三个窝窝头,灶上的婶子骂我吃太多,说胖姑是饿死鬼投胎,我每天晚上都饿到哭,大姑娘确定胖姑跟着妳以后,会给那些馒头的数?”
伏幼也不嫌她磨人,道:“我向来说话算数。”
“是吗?”她虽然脑袋不好,想想大家口中的大姑娘好像也不是什么说话算话的人,只是,她在这里过得也不好,不如就信大姑娘一回。“胖姑不后悔,胖姑想跟大姑娘走。”她重申了一遍。
“就因为我能让妳吃到饱?”
她吞了下口水。“胖姑有一回饿狠了,蹲在半路上哭,大姑娘给了胖姑一块麦芽糖,胖姑一直记得。”
从她有记忆开始,没有谁对她好过,她知道因为自己丑笨,所以没有人喜欢她,可那回大姑娘给了她一块糖,那是她这辈子没吃过的滋味,她舌忝了一口,又甜又黏牙,实在太好吃了,就算肚子饿到眼睛都发绿了,她还是把那块糖藏在兜里,每天睡前拿出来舌忝一下,每天都能舌忝糖吃的那段日子,是她过过最美的日子了。
伏幼没想到还有这一茬。
不过为了块糖把自己卖了,傻孩子,妳确定跟对人吗?
看来这个伏府虽然有钱,但实在称不上什么积善人家,连个粗使丫头都吃不饱、穿不暖,算什么好东家?
她让胖姑回去收拾,又招来一个婆子问了胖姑的事。
婆子回道——那胖姑就是个干杂活的,谁都能吩咐她做事,虽然是个家生子,爹娘却都已经去世了,如今刚满十四岁。
伏幼听了也没什么表示,转身回了外间小厅。
似乎没在她面前一起出现过的四个大丫鬟,居然都到齐了。
老实说,她还真的没什么话要对这些人讲。
“自己有什么活儿得干不清楚吗?都杵在这里干么。”没得站在这里碍眼了。
丫鬟们连忙散了,各自去做自个儿的事。
院子里的仆妇丫鬟也明显感觉到这位大姑娘有些不同了,身为下人最能感受府中的氛围,这种山雨欲来的态势,对下人来说通常不会代表什么好事情,因此一个个反而战战兢兢的干活着,没人敢到伏幼面前说道些什么。
就算大房要出去自立,还没出去之前,这位姑娘还是大姑娘啊,要站队?还不到那个时候。
当然一些比较心大的,暗地里操作了些什么,那就没有人知道了。
就算有,这些也不在伏幼的考虑范围里。
她躲在闺房里,把自己的妆奁清点了一遍。
原主是在伏府送嫁妆到炎家那天接到男方突然暴毙的消息,一屋子的兵荒马乱,是以盖上红绸布的嫁妆最后就被收进原主的小库房中。
两张公中的嫁妆单子勉强有些看头,一些绸缎料子、铜壶、银盆、子孙桶,两样小家具,其他金银饰品在另外两张单子上,是她娘从她的陪嫁里挪给她的,样式虽然有些老旧,但模在手里分量很足。
这些统共加一加,十八抬嫁妆恐怕都还是虚的,这个伏幼哪是什么伏府大姑娘,瞧那二婶娘和祖母身上都是沉甸甸的赤金饰品,轮到孙女身上,拿得出手的物事却一样也没有,也不知道这到底是在打谁的脸?
她阖了那妆奁匣子,藏到了别处。
想到原主那对父母,说实话,她还真谈不上什么深刻的亲情,但是对于他们肯维护自己,没有随祖母起舞而放弃她这点,她还是颇为感激的,要不然如今的她可能就是在去家庙的途中了,而不是安稳的坐在闺房里清点体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