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命侍卫退到花园外,侍卫们个个犹豫不动,为难的很。
“儒家二当家在此,我会有何危险?你们快给我退下。”公主加重的语气,见侍卫还是不动,她威严了脸色呵斥道,“你们尽职尽责没有错,但是本公主一举一动岂是容你们可窥视的,如你们还不回避,休怪我弄伤自己,你们等着回去领罪吧!”
侍卫们面面相觑,最终还是妥协,退到花园外守卫。
侍卫走后我也紧跟着告退回避,但好奇心还是让我把人品丢到了九霄云外。‘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偷窥这种事,此时的确又是那么有必要。我在一棵大树后停下了脚步,闪到了树后。
“先生,如果一个人她的一生注定就是用来成就别人,不能有自我,不能有志向,多一份便是多一份的愁苦,反而活成一个没有思想的物才更让人省心,如果先生你是她,你会甘愿此生吗?”。公主声音淡淡却透着一股不移的执着。
颜路微睁了眼,微怔中似有动容,但也只是稍纵即逝的一瞬,他面朝公主徐徐道:“正己而不求于人,则无怨。上不怨天,下不尤人。命运往往事与愿违,因为在这尘世中有我们放不下的人和责任,就看孰轻孰重,如何选择才是经得起道义的考问的。”
“先生讲大义,我讲的只是心。曾经也不曾想过有不甘,一生可以食之无味的走完。可是自从来到桑海……”公主略显局促地垂下了眼帘,又深吸一口气转眸看向颜路,“我的心便再也收不回去了,若回去也只会是一潭死水。”
颜路眉目似是暗了暗,他又诚然道:“颜路拙见,真正的随心所欲不是无所束博,而是即使在困境也有不泯灭的宽厚豁达之心。”
公主的玉手紧紧攥着裙摆:“可是先生,我还是不服。我想逃,就是背叛吗?我可有触犯律法!?大秦自有法度,但是人心呢,太多还是在法度之外。我看所谓的法,恐怕还是管不住人心叵测,遏制不住权谋算计,所以才需我等公主来联姻收买人心。”
“公主见事透彻,不过如果没有了国家,没有了家人,没有了责任的负担,我们还有什么可以背叛?”颜路的脸上浮起一抹怜惜之色,但语气却带着一种置身事外般的冷静,“世间没有完美无缺,再强大的人也有他无法触及的疆界,如果我们太追究眼前得失利弊,可能就会为了不失之而无所不至,反而失去更多更为重要的。”
公主怔了怔,定定将颜路望着,淡了色的唇动了动,牵出一个殊无喜色的微笑,没有一丝温度的冰凉。
“先生如此劝我是何意?”
颜路脸色滞了一瞬,缓缓作揖道:“公主恕罪,颜路失言了。”
公主微微蹙起了黛眉,娇美的脸庞零零碎碎落下一片浸着清冷的哀愁。
她捧起古琴置于颜路身前,说话的声音也有了些微微的颤动:“能遇知音,三生有幸,但凡相聚,自有离散。此情本是无凭语,只愿听先生再弹一曲,语琴以一舞做别。”
“恭敬不如从命。”颜路语调仍旧温和平缓却隐不住若有若无的细柔涟漪。
他双手抬起抚于琴弦,琴声舒缓地漫漫延伸,迂回舞动着,还是那一首高山流水,只是其中的情绪已不是当初。着意聆听之下,会觉得心思亦随之飘浮在云端,可以随风而去,却又恋恋徘徊。
就此一别,此后弦断有谁听?
公主施施然起身,曼妙的姿态在她纤长的身段间蔓开,轻烟似的薄纱,虚虚实实,缓缓隐隐,如情思痴缠。
随着乐音的扬起,她慢慢旋舞起来,裙裾慢慢张开,广袖徐徐在身周舞动,或飞扬,或垂拂,或卷绕,或翘起,凌空飘逸,流雪回风。
颜路抚琴的指尖未有停顿,神情却带着几分微醺怔忪。直到最后一个音止在弦端,余音却还水波一样袅袅依依,纠缠在弦畔。
公主停下了舞步,微微喘息,细瓷一般的脸庞上渗出微红来。
她垂头望着他:“先生,语琴就此告别。”
颜路站起身,身形滞了半刻,抬手作揖:“公主保重。”
公主黯然垂下眸,幽幽吐出一问:“先生没有别的话要和语琴说吗?”。
颜路望着公主,半响无言,只有柔风吹动草木细小的声响。
一滴泪光,顺着公主的脸颊滑下。如果他能抬起手为她抹去眼泪,那画面会是极致的完美。
但是他没有。
如画中人般的他们,面对面站着,凝视着彼此,沉默的空气中似有什么凉自心底,淡淡的怅然和情意浮散,酝酿着一股一触即发的情绪。
看戏看的太入神,自己不免随着眼前人牵动了满月复的情绪,手心都捏出了汗,屏气凝神等待着。
公主果然没让人失望,她的果敢着实叫人佩服。
她只是微微犹豫了一瞬,果断上前了一步,踮起了脚尖。
悴不及防,准确的说颜路并没想过躲开,否则以他的武功怎么可能躲不开?!
公主的唇不偏不倚落在了他的唇上,轻触的一瞬,挂在半空的夕阳被两人的剪影遮住了全部,阳光穿过他们之间绽放出烟花般的七彩光束。
眼前的一切美好地悄然无声,爱意却是浓烈绚烂,又满载了别离的忧伤。
公主脸颊烧地如晚霞般绯红,含羞似的立刻转过身,跑开了几步,又停下了步子,咬了咬唇又回头望了一眼。她的背影雪衫翩然,如墨发丝在风中飘扬而舞。
颜路呆立了半晌,方回过神来,抬眼正对上公主的回眸。他微微一愣,并没有收回目光,仍旧将公主望着,脸容上交织着异样而微妙的神情。
我虽无法看见公主的神情,但我能想象他们目光的胶着,他们内心掀起的涤荡。
公主像完成了重要使命般,肩膀松了一松,退走了几步,再次转身头也不回的快步离开,眼角溢出泪痕染上了夕阳的余晖,晶莹闪烁中多了一抹暖色。
颜路怔忡在原地,像一根木头般一动不动。真的很想狠狠敲一敲他这个木鱼脑袋!
心底不由一叹,冲到颜路跟前,直直盯着他写满微诧的脸。
“师兄,我都看到了!”
他躲开我的注视,一贯坦然的神彩荡然无存。
“你脸很红哦!”
他又不自然的拢了拢衣袖,瞬间连耳根都红了起来。
“师兄!既然都有了肌肤之亲,你可要对公主负责!”
他终于开口,镇重道:“子雨,此话切不可外扬,毁公主清誉。”
“这是事实啊,师兄,你如此担心,何不担起这个责任更加实际些。”
“子雨……”他尴尬地挥了挥衣袖,欲言又止,脖颈也泛起了一层薄红。
颜路不淡定了,他些许抓狂面红耳赤的样子,着实很稀奇!也着实让我很想笑!
可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心里面被什么压着,莫名的惶惶。
下一次,颜路可不能再像个木头似的眼看着公主离开,下一次,希望下一次大家都能安好。
“二师公,三师娘,掌门师尊请你们过去,有很紧急的事要见你们。”一名弟子前来传话。
伏念作为掌门每日操劳公事自然甚少有时间见我这等闲人,我疑惑:“我也要去?”
“是的,三师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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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颜路到了正厅,张良也已经到此。
“你们自己看吧。”伏念递给颜路一卷书信。
“扶苏来访儒家……”颜路凝眉道。
我十分不解,扶苏不是私下已经来过几回,这次为何如此郑重其事?
伏念道:“送信来的正是胜七。”
张良忧虑道:“公子扶苏日前在海月小筑遇刺,此案扑朔迷离,风波未定。扶苏此时如此郑重造访小圣贤庄,且递送拜帖之人非宫廷侍从,其中用意,令人不安。”
“内省不疚,夫何忧何惧。”伏念一脸稳重并没有特别的神色变化,
“只怕我们虽然无辜,但帝国却未必无心。”
伏念顿了顿,敛眉道:“子明,子羽,这几日都没有看到,他们去哪里了?”
张良神色闪了闪,恭谨道:“禀师兄,如果我判断不错,他们此刻应该在蜃楼之上。”
“蜃楼是帝国重地,他们好端端不在这里专心念书,却身处如此险要之所,岂不同样令人担心?”伏念语气沉了几分,又带着一丝告诫道,“趋吉避凶,人之本性,福祸无门,唯人自取。”
“大师兄误会了,这次刺杀并非……”张良一脸郑重想解释,又被伏念打断。
“我知道不是墨家所为,蒙恬远调北疆,公子扶苏只身留在桑海,李斯赵高名为辅佐,实则心意难测,一时间,罗网阴阳家墨家流沙道家名家齐聚,而这次影密卫章邯又进驻桑海,一股股巨力不断汇入,桑海平静的海面下已经酝酿起惊涛骇浪一触即发。海月小筑这次刺杀事件,原因只怕更让人思量。”
张良颔首道:“无论哪一方势力刺秦选择扶苏分明多此一举,扶苏若是遭遇不测,仍有其他皇子可继位,并不能危害帝国的根本,反而无谓的引火上身。”
伏念面色端严,语气肯定:“扶苏政见向来与始皇帝有所出入,仁厚之心天下人皆知,也是民心所向。而齐鲁之地,投降秦国虽然屈辱但避免了战火,民众得以养息。所以,此次刺杀因国仇家恨的可能性极微,而主谋很可能就来自帝国内部。”
伏念一语道破案件背后的隐情,张良俨然作揖:“师兄明鉴。”
“子雨,扶苏可曾与你谈起过他对儒家是何看法?”
伏念如此直接抛过来这一问,让我也一愣。张良垂眸似有沉吟,脸色凝了凝。
好一会儿,我敛回了神,讪讪道:“十分信任。似乎也有意重用儒家,倡导德治。而且刺杀当日我受公主之邀也在海月小筑亲眼所见刺杀全程。这个巧合,不知是不是也能排除一些儒家的嫌疑。”
伏念面无改色,只是踱了几步,没有再说什么。
张良又道:“扶苏虽为皇长子却无实权,即使他不怀疑,恐怕有另有居心之人。此次刺杀如果推测没错,很有可能就是赵高所为。赵高手下六剑奴出现在现场名为护驾,实为掩盖真相,以他们的能力要刺杀绝无失手的可能,必有更深的阴谋。或许是真有杀心但当时刺杀行动已被暴露,六剑奴更加不能出手;又或者他只是想刺探扶苏真正的实力而有另外不为人知的企图。但唯一不变的就是要栽赃嫁祸儒家……丁掌柜的失踪和此事必然有所联系。”
昨日海月小筑最后一团绿色的烟雾弹消散后,的确出现六名剑客,应该就是张良说的六剑奴。案发现场看似是假扮李斯的刺客在混乱中杀死了同伙然后逃月兑,实际上六剑奴也的确有足够的时间和机会杀人灭口掩盖真相。
颜路沉吟道:“那李斯和此案……”
张良神色冷了一冷,道:“因为刺客就是假扮成了李斯而行刺,所以他应该不知道计划。但恐怕把矛头指向儒家也有他背后的一把助推。而他的目的当然是……”
苍龙七宿。
伏念沉思片刻,交代道:“子雨,扶苏来访当日罗网阴阳家都会随同,想必庄内风声鹤唳,你也随我们一起接待,在明处比在暗处更加安全。”
“是,掌门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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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前厅,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一直没问张良。
“子房,刺杀当日我见到了盗跖,他怎么会……”
“盗跖已经被影密卫章邯抓获。”
我一惊:“什么?被抓了?”
张良语气多了一份沉重道:“我查到了丁掌柜被关何处,之后盗跖便主动请缨,混入监狱救丁掌柜。”
我担忧道:“这……盗跖出现在刺杀现场而且被抓,刺杀真凶的矛头又指向儒家,李斯早已经怀疑儒家窝藏墨家叛逆,这样子看来儒家如何明哲保身?”
“事情远远没那么简单,不仅小圣贤庄风雨欲来,帝国内部对儒学恐怕也是极为排斥。我得到消息,早在李斯来桑海之前,朝堂之内就发生过激烈的争论,正是大儒淳于越前辈和李斯争锋相对,嬴政虽然没有直接针对儒家有所动作,但从之前李斯来访儒家的态度看来,嬴政心中早已忌惮儒家的存在。而李斯也会极力鼓动嬴政压制儒家,一方面号称杜绝儒者以古非今,以私学诽谤朝政,一方面也是为了得到自己法家绝对的掌控权,铺平他的仕途,消除阻碍。”
“扶苏却还不明他父皇的心思…….还认为……”
我心中唏嘘,又不免疑惑。张良说的此事根据历史的记载不就是直接导致焚书事件的导火索吗?应该发生在焚书当年,不应该发生如此早。
这些日子以来,我也发现这个时空发生的一切和历史有太多的吻合,但是又有太多太大的出入,这到底是为何呢?历史的误差真有那么大吗?总有种感觉,这一切的表象背后一定隐藏着一个很不简单的真相。
张良继续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何况如今各种迹象表明儒家已经很难自清。在此事上,扶苏能糊涂点倒是对他更有好处,如果他明晰了嬴政的意图,以他的性格,恐怕当中隔阂难以避免,对他来说直接影响他在朝堂之中的势力。”
我心里沉了沉,正是扶苏和嬴政的政见隔阂而引发的一连串事件,让扶苏走向一条不归路,这个导火索终会爆发。扶苏还说会尽力说服嬴政让我留在儒家,以现在的形势看,他真的可以吗?
我浑身一凛,脸色煞白。如果嬴政执意把我留在帝国,是否意味着我必须逃亡了吗?但这样又会把儒家置于何地?我该何去何从?
这点张良不会不明白不会没有想过,他会如何做决定呢?
我想问他,但是却不敢问,怕听到不好的答案。是逃避也好,是自我安慰也好,就这样走一步看一步吧,说不准在他的运筹之下还会有其他的转机,一切只是虚惊。
我有些心不在焉,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屋里。
他迎向我,眉眼间颇有些温情,握住我的双腕,问:“云儿,又在想什么?”
“没事。”
我微微一笑,双臂环住他,窝进他怀里,只想卸下心里的包袱安静地撒会儿娇。
他可是千古谋圣啊,我要相信他。他答应我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就一定有办法能做到。
“云儿。”他轻轻唤了一声,迟疑了片刻,又问,“公主为何会突然误会你……”
我脑袋嗡了一下,不知道作何答。
他轻怜道:“云儿昨日在海月小筑是不是又被吓到了?”
什么都瞒不住他,我蹭着他的肩膀点了点头。
“云儿气血虚郁之症,还需多加调理。”
他幽幽轻叹了声,不再说话,只是用力把我搂的更紧。
彷徨的心被他的怀抱柔软包裹,温暖地让人想流泪。
就想这样赖着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少一天都不情愿,都不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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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历史记载的淳于越(扶苏的老师,儒家)与李斯的朝堂争辩是发生在秦始皇三十四年(公元前213年),直接影响了当年的历史事件:焚书。
博士齐人淳于越反对当时实行的“郡县制”,要求根据古制,分封子弟。丞相李斯加以驳斥,并主张禁止百姓以古非今,以私学诽谤朝政,并迎合秦始皇统一言论的需要,上表焚书。
此处根据秦时情节的需要把此朝堂事件做了提前(但还未发展到李斯上表焚书),以吻合秦时中嬴政对待儒家的态度。(但在历史上,在‘焚书坑儒’前儒家并没有受到秦统治者的排斥,相反,秦始皇是重视儒家作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