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阿兄可是错过了一场热闹?”宏亮的嗓门伴着大大咧咧的笑声从洞窟中传出,旋即便见康达智笑容可掬地走了出来,身后跟着米氏。
“阿兄时辰算得好,风灵才替阿兄疏通了道,这便来了。”风灵与康达智随意惯了,也不作那些个虚礼,笑吟吟地上前打趣。
康达智粗声哈哈大笑,“出来时正赶上你这场闹腾,倒真个儿是妙算法。底下瞧热闹的,大多好事,这场热闹想是叫他们都记下了,回去与人一聊说,正能替你扬一扬名儿。”
风灵跟着一同纵声笑了一回,偏头见米氏闷声不响地靠着一名胡婢的臂膀,面色不大好看,全无平素的伶俐爽朗。
“阿嫂可是身子不自在?礼佛固然要紧,可讲究的还是心之所向,既身子不爽利强撑着又是何苦来的?”
米氏白皙的脸庞上淡淡地晕上了一层绯`红,竟是少有的羞涩,躲躲闪闪地语焉不详。
“你阿嫂她……并非不爽利……”康达智唇边蜷曲翘起的胡须上下动了动,掩不住的得意欢喜,“她这是,就快给你添个侄儿啦,今日特来向菩萨还愿求福呢。”
“原来今日阿兄相邀,便是唤我来先见见小侄儿的。”风灵愣了一愣,继而一把推开挡在她与米氏之间的康达智,拉起她的手,惊奇地上下前后一遍遍地端详,直闹得米氏羞不过,指着康达智笑骂,“尚不过三月之期,你就信口浑说,侄儿侄女岂是你能定下的?”
站着说笑了几句,康达智因站在高处,举目扫视了一圈,指着下面不远处一家食肆向米氏道:“你且去那食肆内坐坐,他家的赤爪糕做得精细,我同风灵还有些事要办,待我了了这边的事,再去寻你。”
米氏点点头,见风灵脸上仍是笑意不绝,顺手点了点她的额头,“待会儿随你阿兄过来歇坐,那赤爪糕,枣酪热浆,我替你留着。”
康达智笑眯眯地望着米氏的背影自台阶上缓步下去,融入熙熙人群中,方回过头,正了正脸色,“今日唤你来,也不全是为了告知喜讯,另有桩美差,只看你愿不愿。”
说着他目光越过风灵的头顶,引颈探望。风灵顺着他探望的方向回头一同望去,正是索家佛窟所在。依着索家礼佛的排场,想不瞧见却也不易。
风灵遥遥地望见索慎进领着一大众家人从佛窟内步出,身后跟着夫人柳氏、长嫡索庭与索良昭。
柳夫人左右顾盼,不知在望些什么,索良昭则一身簇新明艳的夹襦,煞是惹眼。隔了片晌,才见索良音搀扶着谨小慎微的曹氏慢慢踱出来。
“每年近冬,沙州治下,自姑臧至敦煌,皆有一次官家布帛的采买,为的是备下布料来年开春好裁制春衣发放各衙,所需布料之量着实不小。”康达智模了模面颊两侧短曲的虬髯,“阿兄私想着,如今乙毗咄陆的残部也不知逃窜至大漠的哪一处,为祸商道,到底不太平,你倒不如在索慎进那处使些法子,将大批的布匹售卖于官家,不比千里迢迢亲身犯险地贩去西州、龟兹等地的好?”
“官家购布,倒要先问过索家?”风灵蹙起眉头,回头又将目光在索慎进身上转了转。
“你年纪尚小,涉世又浅,哪里知道其中的奥妙。”
康达智撇了撇唇边一侧的卷胡,“索氏在西边经营将数代,少说五六十年。沙州府大小官衙治所内,有多少应卯的官人出自索家各个旁系,外来的官僚,或为求利或为求名,又乐于同索氏攀结亲缘。而咱们这些商户,依仗官家自是多多益善。索慎进自身不官不商,官商两道的关节却在他那儿。”
“这么说来,沙州辖内他才是头一号的人物,就连张县令那样的父母官,也要看着他的脸色行事?”风灵嘀咕道:“怨不得昭娘愈发的跋扈骄横起来。”
“正是这个理儿,明白便好。过几日便是官家采买下定的日子,趁着你前些日子送出的越锦还热乎着,定能揽下这大宗的买卖,足足千匹布帛呢。”康达智一心急,拽着风灵的胳膊就要往台阶下跑。“咱们快些去,你瞧瞧,说话功夫,已有几人上前同他搭上了话。”
风灵走了两步,忽然道了声“不妥”,便又停下了脚步,再不肯往前去,急得康达智在原地直跺脚:“有何不妥的?”
风灵扫看了周边不时有人往来,虽皆是不相干的人,终究那些话不能叫旁人听了去。她拉着康达智重回了康家的佛窟,佛窟内家仆婢子皆已散去,各自往各自的社邑集会去了。
四处看过,确准了佛窟内已无人后,风灵方才放心地将尹氏与昭娘相争的那日,尹氏在她店肆雅室内所说大致向康达智转述了一遍。末了,她犹豫不定地问道:“咱们……可该早些报予延都尉知晓?”
康达智骇得头皮一阵发紧,恨不能立时探掌遮塞了风灵的口。“祖宗,我的好祖宗,你可万万别再提这话。咱们行商,必要同官家结交,但切莫卷入官家的事中去。若无事,咱们也无多大功劳,若有事,头一个遭祸的便是咱们,不值当,不值当啊。”
他紧紧拢起两道浓重的眉毛,极认真地注视着风灵,“阿兄要你在菩萨跟前应下,莫去理会索家与延都尉之间的事。”
风灵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怔了许久,忽撇嘴笑了起来,一巴掌拍在神情极为紧张的康达智肩臂上,“看把阿兄唬的,风灵知道其中利害,不去招惹便是。”
康达智这才长长吁了口气,两人一同走出佛窟,本欲往米氏歇脚的食肆去,风灵眼往远处一转,向康达智道:“阿兄快去陪着阿嫂,不必等我,我同索家音娘顽一阵便回城。”
说着她旋身快步跑下台阶,康达智默然立在原处,瞧着她鲜亮的湖绿色身影没入人群中,良久拔不动腿脚。
他虽郑重劝告了风灵不牵扯进索慎进与拂耽延之间的事端中,可于他而言,身为沙州诸城的大萨保,又如何逃得开这一场缠斗,终究是要两边难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