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说的都已说毕,拂耽延仍是沉默不语,风灵只怕自己说得尚不够明晰,便又总结道:“总之,便是索家命尹猴儿占住公田,招募佃户租种,又将尹猴儿的妹子送予张县令,加之尹猴儿不时孝敬,好令张县令在尹氏兄妹的夹持下对那些田地视而不见。此番都尉来收地,索家自是不肯,佃户们想来受了索家小利,也未必肯,少不得要给都尉下道绊子,眼下佃户们撒手不理的招式,便活月兑的是尹猴儿的痞赖做派。都尉可想得透?”
拂耽延并不答她,只一味注视着她,“事关一方父母官的官声清誉,尚有沙州大族的脸面在里头,敢问顾娘子,方才那些话,是从何得知?”
他的眸光仿若这边城灼烈的日光,在他的直视之下,风灵的鼻尖不觉沁出点细细密密的汗来,她虽胆大无甚忌讳,也懂得他话中的份量。
“风灵只是将所知的据实禀告,实不实的,还请都尉自行裁夺。至于这些话的出处……”
风灵头皮一紧,白日里在营房前,拂耽延鄙薄她市井习气的言辞在她脑中回转了一圈,她暗自思忖,倘若据实以告,说她以一段彩锦自尹氏口中撬得,难免又遭他轻视,不若不说。
“至于出处……”风灵沉吟道:“市井之人自有市井门道,都尉信便听,不信便罢。风灵低微,既冒了风险说了这些,都尉也该略加体恤,适才所说,待都尉出了这个门,风灵再不会认。”
说着她提起手边的酒壶,向拂耽延跟前的琉璃盏中斟了大半盏琥珀微红的酒液。
酒液仿佛带着鲜花鲜果的香气,欢跃在两人之间。风灵自斟了半盏,仰头一口尽数落肚,放下琉璃盏,将脊背挺得笔直,端肃认真地望向拂耽延。
几息之后,对面木雕般的人忽然动了动唇角,目光在她面颊边划过,又别眼望向一旁。
风灵正忖度着他这可否算是“笑”,猛然惊觉,忙从膝下抽出那方绢帕子,掖过嘴角,果然帕子上出现一小团淡红色的葡萄酒渍。
风灵困窘万分,偷眼去看拂耽延,方才的那一动似乎只是幻象,他正若无其事地打量一座单扇绢画《洛神赋图》的屏风。她不由暗骂自己:怎就这点子出息,一向自诩洒月兑无拘,这会子倒扭捏起来。
内室静默了片刻,风灵忍耐不住,又自斟了一盏,执盏敬向拂耽延,“薄酒一盏,还望都尉不弃。”
拂耽延略一犹豫,也便执起琉璃盏,掩口一饮而尽。
上好难觅的葡萄佳酿,便是连风灵这般见惯好东西的也不免要珍惜着饮,本以为他总要赞赏两句,不想风灵歪着脑袋候了半日,也不见他有所动,只淡淡地将琉璃盏放回食案上。
风灵在心里干笑几声,自小在军中,想也该是个粗鄙的,怎懂得这酒的妙处。
“今日折冲府署门前的情形,风灵正巧见了。”她撇开脑中的胡思乱想,转回正题,“都尉的难处,风灵大约还能纾解一二。”
拂耽延抬起眼,仿佛并不意外。佃户闹事后他细想过风灵在营房前囔出的话,她既知晓内情,必定还有后话。拂耽延不敢怠慢:“愿闻其详。”
“佃户闹事,不过是仗着敦煌城内事农之人稀少,他们认定了都尉一时间寻不到那么些农人罢了。这又有何难解?”风灵端起酒壶,替他再斟了一盏。“但……”
“顾娘子不必顾虑,但讲无妨。”风灵顿下不语,拂耽延猜度她大约是怕开罪索氏,有所顾虑。
风灵放下酒壶,笑道:“不怕都尉耻笑,风灵终究是个买卖人,最是讲究来往之道。我若替都尉谋得个好法子,都尉可有所报?”
这话直白得令拂耽延一怔,他登时沉下脸:“在下向来秉公,从不以权谋私,于公于私皆不知有何可报予的。”
风灵暗自好笑,好没道理,岂有这般求人的!
“都尉曲解了风灵的意思。”她脑子转得飞快:这位都尉当真是个刚正不阿的,假使径直求他行个方便,他是断然不肯的,只得换个法子同他说。一面盘算着,她一面笑吟吟地道:“待明岁开春,沙州各府署皆需下发布帛,用量巨大,敝店肆中的布帛材质织工皆是上佳的,无能出我右者。风灵斗胆自荐,求都尉……”
“此事自有折冲府中的长史掌持,原不必我过问,介时将布帛径直送至府署参与甄选便是。”拂耽延僵直地打断她的话,顿了顿,又和缓了口气道:“你的布帛织品若果真是佳品,想必也不会遭埋没了,定能月兑颖而出。”
果然如此,风灵在心底里夸张地叹一声,接着道:“风灵所求,正是一个公正的择选,若无那些个暗托门路,明攀关联的,定是不会输于旁人。”
拂耽延郑重点了下头,“顾娘子多虑了,只管将布帛送去便是。”
自家布帛的品质她有十足的把握,却苦于不得入选,本要花不少钱财陪不少笑脸,求着索慎进上下里外地打点,经层层盘剥,尚不能确保能参与甄选,现下他既说了要秉公择选,此事便成了十之八九,风灵心里头欢喜,不由冲他莞尔一笑。
当下风灵顺了心,便将应对那些佃户与索慎进的法子,向拂耽延细述了一番。拂耽延向前压低了身子,皱眉仔细倾听了片刻,拧紧的眉头便渐渐疏散开了。这法子叫她讲透了,倒极是简单,只是索慎进一流同自己一样,从不曾留意贫窭小民的生计琐碎。
风灵一口气讲完,侧头向他一笑,小陶锅里氤氲出的水汽将她的眼眸衬得晶亮。拂耽延忽地一怔,她那机敏狡黠又略带不驯的神色恍惚似曾相识,却记不起曾在何处见过。
“都尉可听明白了?”拂耽延的怔愣猛被她打断,自觉失礼,忙胡乱点了几下头掩盖过,心里头自寻了个说辞,拂去先前的疑惑:十来岁便入了玄甲营,十多年来周遭尽是男郎,女子都不曾见过几名,又哪儿来的眼熟,想是食案上的炭炉熏得眼花。
两人议定,心头皆松弛,风灵殷勤,替他连斟了三四回酒,可惜直至他起身告辞,仍旧未赞过一句酒好。待他离去,风灵看着空酒壶,撇了撇嘴,自语:“白糟蹋了一壶佳酿。”
她原想唤阿幺再取一壶来自饮,想着尚有要事要同佛奴商议,事出紧急,便只得作罢。提到嗓子眼的一声“阿幺”硬生生地改换成了“佛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