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尉可是有顾虑?”说着她翻手从羊腿上刈下一小片肉,借着刀刃送入口中,嚼咽了下去。“自打出了敦煌城,这一路上皆是冷水就着干饼,便是有一口热汤饼,还是清水寡淡的。且不说口月复遭罪,一个个俱是高壮的儿郎,日日赶路,大半月不见肉食,身子如何扛得住?都尉总该替他们思量思量不是。”
见她自先食用过,拂耽延眼中的警惕松弛了下来,再望望府兵们的神色,他略点了点头,挥手道:“顾娘子自便。”
得了他的令,府兵们俱欢腾起来,性子急的已几步上前将风灵围簇了起来,拥着她往那头炙烤得金黄鲜香的羊走去。
众人七手八脚地割肉拆卸羊骨,吆喝笑闹成一片。也就片刻功夫,一整只肥壮的羊已消失不见,只剩下空荡荡的炙烤支架。
风灵手中尚有半只羊腿,她见拂耽延坐原地不动,便腆着笑脸自行送了过去,也不管他乐意不乐意,自顾自地在他身侧拣了一平整处便坐下,执了匕首在羊腿上削下一片羊肉递了过去:“都尉快趁热食用,凉了膻味浓重。”
拂耽延抬手晃了晃手中的半块干胡饼,“不必了,分予他们。”
风灵未动,在他身边默然坐了一会子,再没得他半句言语,甚是无趣,遂起身往府兵堆中去。
府兵们食了羊肉,心里自是感激又难免惊奇于她的与众不同,丁四儿起的头,唤她来营火旁坐着说话,她便大大方方地同他们坐在了一处,说说笑笑,好不热闹。
有人笑赞:“小娘子端的是精干,这年纪看来不过十七八,不仅能行商,能跟着行军,竟还能行猎,整治得一手好吃食。”
“定下人家不曾?不知将来怎样的儿郎堪配,怕是只有咱们都尉那样的才……”有人打趣儿道。
“嘴上没个把门的,舌头上也没个轻重。”丁四儿忙打断方才那人的话,“哪有同女儿家说这些个顽话的,敢是方才叫羊油蒙住了心窍了吧。”
众人一阵哄笑,那人讪讪地咧嘴一笑,模了模脑袋不敢再往下说。
丁四儿怕她尴尬,有意支开话题:“顾娘子趣得紧,出门在外不带毡帐,却带着茴香盐粒这等物什。”
一面说一面拿目光扫向风灵那匹大宛马背上寥寥几件行囊,忽见一物悬在行囊后头,登时起了兴头,指着道:“还随身带着一柄琵琶,不若奏上一曲,不知顾娘子可愿?”
风灵爽快地起身去取,“闲来无事拨弄几下,奏得不成个调,大伙儿莫嫌。”
夜凉如水,黑幕笼罩下,荒漠戈壁中的绿洲犹如世外,不闻凄厉呼啸的怪风,没有被风吹起的迷眼割脸的沙尘,空气中充盈了甜丝丝的润泽水汽,“铮铮”的弦音虽算不上精妙绝伦,却也足以叫这夜色更为绚烂。
风灵奏了两三支寻常市井中大家喜闻乐见的时兴小调,弹拨顺了手,她蓦地想起了往昔阿母教的一首乐府曲子,府兵们大约是不喜乐府古曲,兴之所至,也不顾那许多。
她乍然抹平了指尖的弦,顿了一两息,重开了调,悠远凝重全然不似方才那些小调。一遍奏完,尤不尽兴,遂又重奏起来,这一遭更是顺手,便索性放开了嗓子吟唱出声。
“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杼声,惟闻女叹息。问女何所思,问女何所忆。女亦无所思,女亦无所忆。昨夜见军帖,可汗大点兵,军书十二卷,卷卷有爷名。阿爷无大儿,木兰无长兄,愿为市鞍马,从此替爷征……”
她唱得入神,直至曲终歌罢,方才发觉府兵们皆听得专注。风灵很是意外,原只当他们不好古曲,不想竟也听得。
“这曲子都尉也会。”间中一名经年跟随拂耽延的旧部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嗓子。“约莫是……与吐谷浑人金城一战时曾听都尉唱过,再就是……三四年前,剿乙毗咄陆时也曾听过……”
“我却听得更早些。”府兵中一稍年长的,瞧着模样该有四十开外,许是为显弄资历,插话道:“你们年轻轻的哪里知道贞观前的事,当年的骁骑营,可有人知晓?”
有几个年长的忙附和着点头,那老资历的府兵露了几分得意,“某正是那骁骑营中的骑兵,论昔年风光,与圣人亲率的玄甲军左右合击,并辔击敌,好不威风。领军的,便是平阳昭公主麾下的英华夫人。彼时某尚年少,时常听得英华夫人于阵营中吟唱那曲子,甚是好听。”
“那英华夫人,可是顾夫人?”风灵心里好奇得紧,先前在女社,好似听女师也提过。
“小娘子年纪虽不大,见识倒也多,竟知晓贞观前的老事。”府兵一壁笑着应答,一壁将风灵上下打量了一番,指着她向众人道:“依我说,这位小娘子倒颇有几分当年英华夫人的神彩,也是这般的好身手,爽快的好性子……”
“你倒是一副好记性。”拂耽延不知何时走了过来,陡然出声,将那说话的旧部与风灵都唬了一跳。
他转向风灵道:“《木兰辞》南北曲调有异,你这是南边的调子,该以七弦奏之,而非琵琶。”说完又是转身而去。
风灵抬头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眨了眨眼,心中奇怪:阿母教授时确是抚的七弦琴。可他出身长安的国公府中,又是从何处学得的江南调?
愣了片刻神,她自替他寻了个说法:国公府,那是一等一的显耀之地,每日往来之人多如过江之鲫,林林总总,他自幼在那府中,不拘在哪处听着也是有的,只是不成想他还会吟唱。
难不成这曲子于他迥殊,保不齐同什么女子有干系……风灵促狭地向他离去的方向瞥去,几乎能肯定地暗自点点头:必定如此,看他年近而立却无家室女眷,孑然一身,恐怕是有些往事的……
“就寝!”自拂耽延的帐篷那边传出简短的一声令,猛地打断了风灵四散无边的思绪。
上一瞬间还在谈笑嬉闹的府兵们齐刷刷地住了口,按部就班地做着各自该做的事,该入帐篷的入帐,轮班守营火的起身照看火堆。
风灵立在原地叹了声气,未带帐篷,也未能如愿赖上拂耽延,看来今晚只得寻个能蜷的地方将就了。
整个营地陷入一片沉寂中,只有营火仍在半明半暗地忽闪,风灵背靠着一株栓马的大胡杨坐下,夜风一吹,凉意顿起,不由地缩了缩脖子。
不一会儿,营帐内蹑手蹑脚地模出一名年小的府兵,将一张薄毯往风灵身边一堆,悄声道:“丁队正道,兄弟们不便请姊姊入帐歇觉,凑张毯子予姊姊御御夜寒。”说罢不等风灵道谢,又一溜烟地蹿回营帐。
风灵拉起薄毯,裹身虽说太薄,总好过空无一物地在野地里捱过一晚,好歹,隔了层薄毯后背抵着粗粝树干不至太痛。
睡至半夜,府兵换过三两轮岗,风灵近旁的火堆已然熄灭,寒气夹杂了水汽侵袭了整个绿洲,她将身上薄薄的毯子裹得更紧了些,双臂紧抱了身子,仍是在不踏实的睡梦中连打了几个寒噤。
迷迷蒙蒙间忽然觉得身上一沉,有什么东西覆在了身上,即刻带来一股如阳光般和煦的暖意。风灵满足地低叹一声,含糊不清地嘟囔道:“唔……丁队正,多谢。”
来人并不搭话,屏息提步走开去。
值夜看守营火的府兵抬头定睛一瞧,赶忙起身:“都尉……”
拂耽延冲他轻摇了摇头,抬手向下压了压手掌,那府兵重又坐回火堆旁。拂耽延回头向黑暗中缩成一团的身影望了望,见她未被惊醒,便自回帐内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