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庭因昨日拂耽延审了他一晌午,得不出什么有用的话来,正暗自得意。算算日子,父亲也该得知消息。柳爽倚靠不上,自己的父亲总还靠得。他不觉又重拾起了希望,一心一意地熬磨时间,等着父亲来见。
一面心里又将风灵狠得发痒,原欺她一介女流,独自在外经营,纵然家资丰厚,碾她也如同草芥蝼蚁般易如反掌。不料她却为阿史那贺鲁那魔障看中,略施小惩尚可,置她于死地却万万不敢。目下看来,她于拂耽延亦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联。
索庭不禁在心底咬牙切齿:好个顾风灵,端的是会经营,竟是两边讨巧。不怕清誉受损也无妨,待我出得这囚室,必定教沙州人人皆知,她与阿史那氏不清不楚,与拂耽延勾勾搭搭。我却要瞧她有多大的脸,容得下市井众口唾弃。
正磨牙解恨,牢门上忽然有了响动,索庭只当是他父亲来探,心下振奋。
过了片时,烛火的幽光在昏暗的牢房内勾勒出三条人影来,伴着铁链在地下拖行发出的铁器摩擦声。
俄而,两名府兵架着血肉模糊的一团身影来开了牢房门。索庭向后退缩了一步,一股子浓重的血腥味仍是冲鼻而来。
一名府兵打开了牢门,另一名顺势将胳膊上架着的“血人”推入牢笼内,那“血人”直直地便倒在了枯草堆中,了无生息,仿佛一大团沾满了血污的破布帛。
“索公子受累。”一名府兵向索庭抱了抱拳,“这厮若咽了气,还请索公子唤一声。”
“他……这是?”索庭嫌恶地离了那人两步,指问道:“怎不抬去旁的牢间,非要在此处?”
府兵“嘿嘿”笑了两声,“他同索公子属一类,自然是同间。”言罢便锁上牢门,扬长而去。
索庭仍在两名府兵背后叫唤,突然袍裾被人一扯,气力不大,却把他唬得错脚绊倒在地。
却见那血糊糊的人一手死命拽着他的袍裾,努力向他挪移过来,气息微弱但急切地唤道:“索公子……索公子,救我。”
“你,你,什么人?如何认得我?”索庭坐在地下连连向后退却。
“他们只说我替索公子行事,向突厥人传递消息。”那“血人”竭力扬起半边脸,可脸上除了两只眼在微转、嘴唇翕动外,尽是血沫子,根本瞧不清脸面长相。
喘了好大一口气后,那人又道:“小人虽认得所索公子,却从未做过那些事……他们,他们对小人棒打、火烫,身子上的肉不知剜碎了多少……迫着小人认罪……”
索庭忍着恶心向前靠了一寸,腐臭味直冲了过来,他掩鼻放眼瞧去,果然浑身上下无一处好皮肉,血污血痂遍布,依稀还折了一条腿,着实是可怖。
那人说了几句,好似失去了全部的气力,歪倒在枯草间,肩背随着微弱却急促的呼吸上下起伏,是唯一可见的一点子生气。
索庭呆呆地望着,心口突突直跳。再低头一瞧被他抓过的袍裾上,暗红的血印子,他忙不迭地将那块袍裾撕扯了去。
至夜,那两名府兵又进得牢内,将那血肉模糊的人拖了出去,也不顾他痛得嘶声惨呼。不一会儿功夫,不知打哪儿传来撕心裂肺的喊叫,每喊一声,索庭便不由一跳,身子上犹如吃了痛。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喊声弱了下去,索庭将将稳住了心神,府兵又来牢内查看。
“方才那人……”索庭深提了口气,只觉胸口隐隐作痛。
不待他问完,府兵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死了。”
“死了……”索庭一惊,扶着笼杆自地下扎挣着起来,“这,这,草菅人命不是。”
府兵轻蔑地瞟了他一眼,讥道:“通敌这样的事,宁可错杀也绝不能错放了,审着审着,熬不住死了的,也不过是草席一卷,扔城外喂了狼,往上报个通敌逃匿,再寻常不过了。族人生怕与自己有什么牵连,巴不得撇个干净,断不会来寻问。”
索庭默然回至牢内暗处,抱膝蜷坐成一团,再不同人语。
拂晓时分,牢中忽然闹腾了起来,索庭在囚室内高声嚷着要见都尉。
风灵在议事厅堂的内室里坐着,闻听这一声通禀,顿松下了绷着的脸,终是不枉费她枯等了大半夜。
丁四儿在一旁就着个铜盆擦拭着脸上的畜血,听得前厅的动静,亦笑了起来,“大娘瞧我演得可还得力?”
风灵捂嘴笑了一回,“丁仓曹还须得再演一阵子。”
丁四儿张了张口,惊道:“还得再演?这不是已将他诱了出来了么?”
“这回不必再演受刑的罪人。”风灵瞟向他半红的脸笑得弯了腰,“却是要演赤面傩公。”
这边厢风灵与丁四儿说笑逗乐,那边拂耽延已进了牢房,亲见了索庭。
拂耽延身形高大,立在索庭跟前,将索庭整个人压制在了由他身影笼成的阴暗之中。
索庭倒是出乎意料的镇定,垂眼望着地下的枯草,平静地诉道:“都尉的手段某算是领教过了,无需废话,只求都尉应下两桩事。若应了,都尉想知道的,某皆可告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若是不应……”
索庭掀起眼皮子,向上望了望,冷笑道:“某自有法子求个痛快。”
“你且说说,所求为何。”拂耽延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的神色,果真是沉静决绝,再不似前日提审时那般拿腔拿调地耍赖。
索庭自地下站起,将脸紧紧贴在笼杆上,“其一,我索氏亦是受人胁迫不得已而为之,我愿以实情告知,然都尉要作诺保我一家性命。其二,我要见家母。待我见过母亲后,都尉予我纸笔,我手书证词呈供。”
拂耽延在牢笼前来回走了三四圈,终是立定,“索氏若果真是受人胁迫,头一桩我便应了你。天亮后便遣人去府上接柳夫人前来,索公子,君子一言……”
“绝无转移。”索庭咬牙应道。
拂耽延点点头,当着索庭的面儿,扬声吩咐了人去索府去请柳夫人。
且说索庭在囚室内一心一念地盼着母亲,心里头存好了好些话要嘱咐他母亲。事已至此,柳爽与父亲皆指靠不上,柳夫人便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他揣测大约母亲还未知他此刻处境,不然决计不能坐视不理。
不过大半个时辰,牢房的大门又“哐当”一声打开了。索庭向外探望去,来的却不是他母亲柳夫人,竟是柳爽。
柳爽手中提着食盒,走近时,食盒内肉食的香气毫不掩饰地飘散出来。索庭在牢内几日并不曾好好用过一餐饭食,被那浓香一勾,肚月复越发饥饿得狠了,隐约作痛起来。
“阿庭受罪了。”柳爽随着一名狱卒进得牢房,端详了一番索庭布满青胡渣的面颊,摇头叹了一回。
“表兄可有了救我的法子?”索庭迫急地问道。
“阿庭莫急,我正想着法子。”柳爽一面说一面将食盒盖打开,取出一大团油纸裹着的肉食,递进笼内,“拂耽延可有审过你?你同他说了什么不曾?”
索庭接过油纸包,里头是一大块儿拆了骨的油焖羊肉。他急忙咬下一大口,抬袖拭了拭蹭上面颊的羊油,“审了,延都尉应准,我若肯将实情一字不漏地告知予他,他便保我性命。”
“你说了什么?”柳爽浑身一颤,仿佛受了极大的惊吓,猛力揪过索庭。索庭手中的油纸包“噗”地掉落到了枯草堆里。
索庭唇边慢慢勾出一个阴恻的笑,“表兄急什么?我怎会不知他的手段,不过是想从我这儿诈些话出来,怎堪信?自然是一字都不会说的。”
“当真?”柳爽缓缓松了手,抚平了索庭的衣襟,笑意一点点地重回了脸上。
“表兄不信便罢。”索庭从枯草堆中捡出了那块肥羊,满不在乎地摘去上头的枯草,低头又咬了一大口。
柳爽蹲子,伸手穿过笼杆,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头,“你且再忍耐一会儿,转眼便能出得这牢房了。”
索庭埋头在油纸内,一面啃食羊肉一面掩藏着他眉眼中的冷笑。柳爽见他只顾着吃食,也不言语,讪笑了几声,“阿庭当真是饿得狠了。”
说罢站起身,掸了掸襕袍,顺手往草堆中推了一把,不知塞了什么物什进去,扭头与那狱卒一同出去了。
牢房大门“哐当”一声又落了锁。索庭侧耳听了一会子,估模着柳爽人已走远,他抛开油纸,举起衣袖拭干净了手脸,往草堆中模索了一阵,果真有一枚扁扁的纸包压在草堆下头。
索庭抖着手指将纸包打开,一团灰白的齑粉随之洒落下来,他顾不得理会,只忙忙地去看那纸上的字,只见上书:通敌谋利,大罪无赦,以死谢之,无累家人。
索庭一怔,将那字又念了几遍,陡然醒悟,头顶仿若炸了个惊雷,转脸高声唤道:“快来人,快来人!”
连喊了几遍,竟无人应。
索庭喊得气馁,头靠着笼杆歇了歇,他提了口气上来,本欲喊得更大声些,不料,深吸了口气之后,胸口突然针扎似地一痛,接着刺痛便一下紧过一下,席卷而来。
他捂住胸口,想喊人却再发不出声来,转瞬间胸口的刺痛变为剧痛,疼得他在枯草堆里翻来滚去,恨不能月兑了这身骨肉逃开,心肝仿佛教人紧紧攥住了似的,透不上气来。
末了终是从口中喷出了一大口暗色的血浆,胸口倒是舒畅了不少,似乎能呼两口气儿了,旋即又是两口血浆,从口鼻一同喷了出来,索庭紧抓着前襟的手忽地一松,整个人抽搐了几下,血沫子从眼耳口鼻中不断地流出,片刻功夫,便已气绝。
又过了大约小半时辰,两名狱卒来换班,进得牢房所在的跨院,走了没几步,其中一名狱卒脚下勾了一绵软物,忽然向前仆倒在草木堆里,撑起身子方要开嗓叫骂,另一名却指着他惊叫了起来。
狱卒低头一瞧,草木丛中赫然横陈俯卧了一人,衣裳幞头与自己相类,正是将要替换下来的当值狱卒。他慌手慌脚地探了探那人的脉息,犹有一脉游丝,两人赶紧搬挪了他至牢内凉快处,拼了两条长木凳子教他躺下。
两名狱卒惊魂未定,抬眼又见笼内还躺着一位,满脸的污血,直直地瞪着眼,一动不动。两人连惊恐都来不及,撇下还昏着的狱卒跑着去禀告。
风灵跟在拂耽延身后,发足奔进牢房,眼前的索庭的形状虽骇人,却比不过她心头的震惊。狱卒从后头赶上前,战战兢兢地开了牢门。
拂耽延蹲身在索庭身边凝神瞧了一回,从他半握的手中抽出了那张字纸。风灵目光越过拂耽延的肩膀,落在纸上,念了一遍便忍不住冷笑出声。
跟着赶来的军中医士接过纸,凑近鼻端嗅了嗅,又将索庭撇在枯草堆里的羊肉、散落的齑粉翻将出来,小心地查看嗅闻了一番,擦着手回禀道:“都尉,蛇毒。草里、肉里皆有,索庭该是服了毒毙命的。”
肃静的牢房内忽起了一声沉闷的申吟,长凳上昏着的狱卒将将醒转,吃力地揉着后脑自长凳上强撑起半边身子,呆了片时,“噗通”一下翻倒在地,惊惶地向拂耽延道:“都……都尉,贾三,贾三他……”
拂耽延重重叹出一口浊气,摆手示意他不必再说,另指了一名府兵吩咐道:“往各城门去传话,若得见贾三出城,立时拿了来见。”
这一整日,折冲府内是不得安生了。因前头人来人往,琐碎杂务甚多,风灵只得避在东跨院,她在屋内直闷到日头西落,暑气消散,才得出屋。
前头人多,她仍是不敢在府内四处走动,着实无趣,便又翻爬上了屋顶,遥望一回日落,再侧听一回前头的动静。
暮色渐起时分,东跨院外有了些微动静,风灵俯身望去,见是拂耽延独身一人踱着步,往她这院过来。仿佛早已瞧见她在房上抱膝坐着,拂耽延进了院子,径直便上了房顶。
“这一日忙乱,也顾不上旁的,你用过饭食不曾?”拂耽延在她身边坐下,忽想起这一整日也不见有人来送过饭食,想来风灵这边也是一样的情形。
风灵尚未答话,倒是有“咕噜”一响从拂耽延的肚月复中传来,风灵咧嘴大笑,顺势将身边的一只木盒推了过去。“自己饿着尚且顾不上,哪里来的闲心来管别人的饥饱。左右我是不会饿着自己,你不必挂心。”
拂耽延接过木盒子,里头一套十来色的精细糕点,制成一件件小小的器乐模样,很是耗费手工,倒像是她平日的奢靡做派,他当真是饿了,也不同她客套,捏起一枚羯鼓状的白面糕饼整个儿送入口中。
风灵瞥了一眼,暗道:这一套“素蒸音声部”到了他手中算是白瞎了,制得又小,于他看来大约还不如一枚大蒸饼。亏得佛奴费了多少心思寻人制得了一套,又央告了丁四儿送进来予她解馋。就这么教拂耽延当做果月复的粗食囫囵进了月复,真个儿是对不住佛奴。(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