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九月相交,这时气里还有些热,商队出了阳关,一片辽阔,太阳直晒下来,犹如无数柄小刃,刮在人皮肤上隐隐刺痛。
商队中有几驾骆驼拖着的板车,上头盖着厚厚的油毡,瞧着像是支帐架锅日常用物,可那油毡下头,结结实实地捆了一车车的刀剑利器。
另有一车上置了只大木笼,里头关着一头硕大的獒犬,正是大富。
风灵将头上被风吹散的纱帛裹好,眯起眼睛四下张望。广阔无垠的戈壁中只她一支商队,驼铃当啷声清脆却寂寥。
她已在这条道上行了两日,此时颇有些不耐烦。前头有一处较高的地势,她催马上前,上了那土坡往西边瞭望,然远处除了被风鼓荡起的一片片风烟,再望不见旁的什么来。
她又扭头望向敦煌城的方向,也只有自己商队走过时,在黄尘中留下的一溜孤零零的印痕。风灵心下起了不安:并不见有军兵跟随的痕迹,难不成拂耽延果真恼了她,弃她于荒野商道不顾?
顾坊最得力的老部曲打马跟上她,心里既高兴又忧愁,高兴的是,已有两日了,那骇人的阿史那贺鲁不曾出现,愁的是,沙州折冲府的府兵亦未出现,倘若这节骨眼上贺鲁突然杀将出来,便是无援助无躲处的绝境。
风灵拨转了马头从土坡上下来,老部曲忙向她禀道:“派出去探路的都回来了。”
“如何?”风灵蹙紧了眉头问道。
老部曲摇了摇头,“方圆五里内,只另一家的商队在丘坡那一边走货,方向与咱们一致,大约是往西州去的。余者,既无军兵也无悍匪的踪迹,一切安顺。”
又是如此,从第一日出了关后,每隔一个时辰风灵便要打发人出去探路,每每得来的回报皆是这情形,两日里不曾有变。
风灵微微一叹,回至商队中,下令再将行进速度放缓些。她拂开头上的裹着的纱帛,露出结成单髻的头发,发髻边斜插着一支金光灼灼的发簪,一支形状粗扩的鹿形金簪。
慢悠悠地行了一阵,老部曲来回话,说这样的速度走下去也不是办法,这走快累人,实则走慢也颇费人力。
风灵忽地一怔,心底慢慢涌出了疑惑,“咱们走得这样慢,已非寻常商队的速度,土坡那边的那支商队,按理早该越过咱们去了,怎走了两日,还同咱们一处?”
这一问,如一声巨响,在老部曲心上炸开,他蓦地变了脸色,回头正要唤人,已有人慌慌张张地从方才风灵瞭望的土坡那边跑来,一面跑一面频频挥手,到了近前风灵才看清,那小部曲已面无人色。
“大大娘,那边,那边……”他只顾回身指向西边,磕磕巴巴道:“那边有人马……”
不待他说完,风灵猛一夹马月复,提马重新上了土坡。方才她张望过的那个方向,分明只有薄薄的一层被吹得扬起的风烟,目下竟成了一道滚滚的浓烟尘。这烟尘的速度极快,几乎是飞奔着直朝商队而来。
目测着便绝非是小股的盗匪,风灵从不曾见过这样壮大的烟尘,难以判定那黄尘中的人数,跟上来的老部曲倒吸了一口气,惊道:“这阵仗,绝不少于五百骑!咱们这些人合在一处不过五六十人,也不知能否抵挡至府兵赶到。府兵何时会到?”
风灵心底一凉,前后都已探过,根本无半个府兵的踪影,她颤着声音道:“府兵大约不会到了。”
老部曲张大嘴吞进了一口带沙土的风,面色立时变得绛紫,无望地瞧着西边快速推进的烟尘。
“吩咐下去,卸下骆驼上的布囊,专管骆驼的,带着骆驼后撤。其余的,各持刀刃,听我号令进退!”风灵在风中疾呼,声音里难免带了颤抖。
她一面发令,一面挨近老部曲,对着他的面庞又拍又揉,“快醒醒,莫发怔!既来了,咱们该如何便如何,切勿自乱了阵脚。纵无府兵来救,我顾风灵拼尽全力也得带大伙儿逃出生天!”
老部曲也经过不少匪,惊悸一时,总算醒悟得快,忙依照临行前的布排,打马去指挥驼队卸布囊。但见那一大包一大包的货囊中竟非丝绸织物,却是干草干枝硝石等物,在老部曲的号令下,摆成了长长一溜,一面有人在已摆放妥当的货囊上浇淋油脂。
风灵冲到装载了大木笼的平板车前,拔开笼栓,放出大富。那大獒也颇有灵性,一蹿出木笼,便寸步不离地紧随着风灵。
阵势已然摆好,脚下的大地开始发出隆隆的震颤,烟尘里传出声声唿哨尖叫,突厥话的高呼隐约能听见,风灵一凛,暗道:果然是贺鲁的人。
头一匹马的马首从烟尘中显现出来,风灵高高举起的手臂猛地挥下,二十余个点燃的火折同时扔向了沾满油脂的货囊。
火遇了硝石干草等物,噼啪猛一通炸响,旋即烈火带着黑烟冲得有一人多高,在商队与突厥人之间隔成了一道火墙。
突厥人的马陡然受了惊吓,纷纷“咴咴”地急停下蹄子,有些勒带不及的突厥人便从马上飞甩了出去,嚎叫顿起。
风灵领着众部曲,就着火墙将手中的火石点燃,一块块地往突厥骑兵中甩扔,不时有惨呼哀嚎响起。
撑持了一炷香的功夫,火墙渐低,终是有一处火势弱了下去,在火墙上打开了一道缺口,突厥人自那缺口涌了进来,嗷嗷地直扑向部曲们,打斗成一片。
烟火中突有一骑向风灵直冲过来,那身形体态风灵一眼便认得,除开阿史那贺鲁还会有谁。她自知不能敌,拨转了马首便跑,身后的马蹄声却始终紧跟着。
顾坊的部曲中有忠肝义胆者,见有人紧追自家小娘子不舍,生怕她受辱吃亏,扑身过来,欲要拦挡贺鲁的马。贺鲁扬起宽刀要砍,风灵回转了马头,怒喊着冲将过来:“你敢伤我部曲,便先砍了我!”
贺鲁眯眼笑起来,“重情重义,这便教我愈发不舍丢开手。”说着他俯身一刀柄撞开近前的部曲,探手要去抓风灵坐骑上的缰绳。
风灵挥动长刀刺向他的手臂,贺鲁缩回了手,一眼瞥见她发髻上的鹿形金簪子,哈哈笑道:“拂耽延拿你作诱?”
“与你何干!”风灵斥道,手上又连送了两刀。
“他先前拿你作诱,逼死了索庭,可是觉得这法子好使,又使将出来诱我?他想得不错,确是好使,我这不来了么?”贺鲁在马上一面躲让她不断刺砍过来的刀锋,一面笑得得意洋洋。
“他舍得拿你作诱,我却是舍不得,你随我走,我待你如护自己的目珠。”贺鲁突然靠近风灵的马,一探手揪住了马脖上的鬃毛,生生地将那马拽得不得动弹。
风灵狠啐了他一口,一跃下马,往缠斗成一堆的人群中跑去。贺鲁伸来抓她的手扑了个空,身子一歪,险险从马上坠落。
待他坐稳了身子,风灵已跑进混战中不可寻。贺鲁四下探望一圈,心下生疑:拂耽延既拿她来作饵,此时怎不见他出来?
然他大半的心思俱在风灵身上,只想速速掳了她好撤离,遂催了马上前去追。
风灵一路不知砍了多少个突厥人,亦无暇细看自家的部曲折损如何,好容易从混战的人堆中跻身出来。也不知如何跑的,竟跑上了一墩高土丘,路在前头不远处戛然而止,成了一堵绝壁。
大富一路紧随着她,比她快两步到了绝壁边,蹄子下的黄土砂石扑梭梭地直往下落,它原地转了一圈,又跑回了风灵身旁。
往下望望,风灵胸口直打惊鼔,这绝壁比康达智那三层高的大酒肆还高了不少,下面土堆嶙峋。她原想着再挤进混战中,从别处再寻出路,如无出路,与部曲们一道拼死一战也便罢了。
她放眼望去,才知已无机会。贺鲁不知从何处钻了出来,好整以暇地端坐马上,抱手望着她,见她回身,抬起下巴高声道:“还往何处跑?前边已无路。”
“泼皮无赖!”风灵抬起长刀指向贺鲁,平素伶牙俐齿,眼下气急了,倒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恨得几乎要咬碎一口的牙。
贺鲁仰天大笑,“你说无赖便是无赖,只要你同我一起回我的牙帐,任凭你说什么都好。纵是你每日里变着各色法子来骂我,我听着也甚是舒心。如何?横竖前头也无路可走……”
他向风灵摊开双臂,近乎恳求地向她坦露道:“西疆草原上的女人多得像羊群,她们乖觉顺服,身子骨也比你强健,但这两年我脑中那人,却总是你。为着你在此,明知是诱,我也来了。既冒着这样大的风险来了,今日便必定要带你走。”
风灵一张紧绷的小脸已是煞白,她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马上的贺鲁,忽然弯起唇角笑了起来,随即将手中的长刀狠狠地掷向一旁,一转身,毫不犹豫地跑向绝壁边缘。
贺鲁来不及反应,只见她立在绝壁边大声道:“我宁愿将尸身喂了狼,也不随你去!”言罢袍裾一扬,翻身跃下土坡,只剩下大富在土坡上急躁地狂吠,探头向绝壁下数次,又缩回了脚蹄。
贺鲁脸色大变,前头绝路,马不能去,他翻身下马,连滚带爬地冲向土坡崖边,大富却不容他靠近,低低咆哮一声,咧嘴龇牙地扑上前。
却说风灵,在崖上决绝地一跃而下,原抱定了一死的决心,紧闭上了双眼。几乎在她跃下的瞬间,她仿佛听见了有马蹄急踏的声音,宛若幻觉。
可是下一息,她猛然落下时,后背触到的却不是坚硬土地,预料中的巨大疼痛并未出现,她直直地撞在了什么活物上,一声尖利的马嘶震得她耳中发痛。昏乱失神中,只觉有人一手紧搂着她,一手托护住她后脑,同她一齐滚落到了地下。
地下的碎石透过她的衣袍,在她的肌肤上割划磨擦,不断传来的尖锐刺痛令她清醒。她知道坠落的中途有人驱马来拦挡住了她,她与那人一同自马背上滚落,那人将她的脑袋按在自己胸前,又替她挡去了地下大石块的撞击,那人穿着鳞甲,触手硬冷,那人沉重的呼吸声,令她心底安稳。
二人在地下跌滚了几圈,终是停驻。懵了一息,风灵自那人隔了鳞甲的胸膛中抬起脸来,一张英锐深邃、半似胡人的脸庞直撞入她眼中,琥珀色的眼眸正紧张地盯着她,虽有铁盔护着,一侧面庞上仍是有一道长长的口子,有一条血痕自口子蜿蜒至下颌。
风灵长出了口气,抬手抚在他面上,无力地扯起一个笑容,“你丢不下我。”
拂耽延见她能动,亦是大大松缓了下来,他头一次虔心不移地感念神佛护佑。她有些自得又无比眷恋的一笑教他心窝发热,顾不得甲胄的坚硬,臂上猛地一收,将她牢牢地锢在胸前,恨不能揉进胸腔内。
“拂耽延!你拿她挡在阵前作饵,算得什么儿郎!”一柄长刀“嗖”地插入他们身边的土石中,一声滚雷似的怒吼在他们上方的土坡顶上响起。
拂耽延仰脸望去,贺鲁正跪坐于土坡上,端起强弓向他瞄准。
“跑远些,顾好你自己。”拂耽延挺身自地下跃起,打了个唿哨唤回惊跑开的马。
“我与你同去,我的那些部曲仍在上面。”风灵一壁忍着身上的痛站起身,一壁顺手拔起方才贺鲁掷下的长刀。
拂耽延犹豫一息,一支羽箭呼啸而来,他偏身躲开,第二支紧接着又飞来,却略有些不着力,斜斜打飞了出去。
他抿紧唇点了下头,翻身上马,递出一手。风灵借着他臂上的力道上了马,在他身后坐稳,低声道:“我与你同战。”坚定得不容人推拒,仿佛天经地义。
她只觉浑身的血都快速地轮转起来,周身一阵阵发热,长刀刀柄如同长在她手掌中,挥砍劈刺之间,浑然天成,好似她生来便该如此,今日终是归位了一般。(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