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耽延购了棉籽,急于返回沙州,只予众人三日来修整。风灵也不好多耽搁,只往自家在西州的店肆中,见了见管事,看近期的几桩稍大的买卖,取了账簿带回。本还打算拜会几家时常往来的大商客,终究时间上不够,只得作罢。
临行前一日午间,总算是拨出功夫来赴棉籽商户的宴请。风灵未带像样的衣裙,裙钗头面等物一应皆在西州街市上置办妥当。西州人好艳色,衣裙色泽极尽浓丽,风灵择选不出,只得随意择了一袭素色襦裙,配上一领稍明艳些的帔帛,两支素银簪,固定住发髻。
拂耽延应承了她同去,又不好表明了身份,便充作她身旁的管事,左右前日购棉籽时,已充过一回。
见她这一身素淡,拂耽延反倒觉得不惯,平日里见她不是富贵浮夸,便是素面胡服,倒不见副这家常打扮,不由多看了两眼。
`这点心思也未能逃过风灵的眼,她斜睨了他一眼:“我本也是个随意惯了的,不过商行内行走,装扮寒碜难免教人小瞧。市井凡俗,见人素素淡淡,便要说人不气派,疑人财帛家资可否担得起货资,在所难免。今日这妆扮,也是不得已了,但望人家莫要笑我寒酸才好。”
拂耽延只默不作声地听着,也不搭腔。
好在那位棉籽商倒不是那等势利的,顾坊在西州的势头如火如荼,他岂会不知顾坊底子如何,顾坊的管事予他道当家的乃不足双十的小娘子,他确是不信。
故他一见着风灵与拂耽延同来,只当拂耽延是顾坊执事,欲上前寒暄,又觉他的气韵架势不似商户。风灵从拂耽延身后快步走出来,上前便予他行了个礼,落落大方地同他问好。他方才信了顾坊的执事果真是这么个看起来略显单弱的小娘子。
拂耽延自幼长在莱国公府内,年少从军,得了官身,市井买卖之事从未留意过,风灵与棉籽商在席上相谈甚欢,他从旁默然注视,也不明白他们在议些什么。
他忽意识到,自两年前认得风灵伊始,他见过她狼狈蹿逃的模样,见过她娇蛮顽劣的模样,见过她恼羞成怒的模样,见过她春风得意的模样,见过她惶恐惊惧的模样,倒从未见过她打理商事的模样。
饶有兴致地瞧了一会儿,但见她进退得宜、神采飞扬,整个人仿若笼罩在一层薄薄的光晕内,谈笑间游刃从容地便谈妥了一桩买卖,听着似乎是顾坊要包购来年的棉籽,好作白叠子来销。
两厢皆欢,风灵见大致已谈妥,便告罪着要辞,棉籽商因听说他们竟是穿越莫贺延碛而来,明日又要赶回沙州,料想许是有诸多不得已,也不好多留他们,亲自送了出去。
回驿馆途中,市集正热闹,风灵央着拂耽延要逛上一逛,左右无事,拂耽延也便欣然陪逛。风灵一入市集,很是雀跃,却不似寻常女子那般只顾买些妆扮之物,她将那些稀奇之物细细翻看,追问货源销卖情况,偶然买一两样,也不过是为留个样。
拂耽延闲步跟在她身后,猛然惊觉,她生来便是个行商的,一切商事,在她掌控中,操持得得心应手。
她若生在个粟特家庭,无可厚非地做个商户,可她偏生在江南大族中,究竟是怎样的爷娘,能这般少有顾忌,仍由她凭着本心,恣意过活。细细体会来,远在江南道的那双夫妻的行事月兑离世俗,仿佛是经过什么死生起落似的,很是透彻了悟。
拂耽延想得入神,失觉失察,风灵一回身,冷不防撞到他胸前。
“想什么呢?都尉这般魂不守舍的模样可是不多见。”风灵调笑道。
“风灵,你可有想过……”拂耽延端严认真地注视着她眸光闪闪的眼:“你……你若嫁了我,便再不能行商。”
风灵惊疑地睁圆了眼睛,“如何就不能行商了?因不合礼数?”
“礼数还在其次,大唐法度,有些事官眷理应避讳。他日你身为官眷,总保不齐有人往你这儿走些旁门左道,你一日在这纷繁行当内,便一日躲不开徇私舞弊、贿赂往来。纵然你洁身自好,也……”
风灵慢慢地底下头去,双手绞缠着帔帛的一角,拂耽延早知她舍不得那些营生买卖,见她这般,不忍再往下说,岔开话道:“且先不说这些,我瞧瞧,你买了些什么稀奇的?”
风灵仍旧勾着脑袋不作声,倒教拂耽延慌了慌神,生怕她一抬头,对上她眼中面上的泪珠子,正不知如何哄,风灵倏地抬起头来,脸上挂着无辜的浅笑:“我算不出都尉府上的开销用度,不若你先教我得知,你家资几许,房产几处,俸禄如何,容我算上一算,日后若再不做这些买卖,可够赖着你吃一辈子的。”
拂耽延反应不及,稍稍一怔,旋即牵动了唇角,向上勾起:“总不至教你缺衣少食便是。要说俸禄多少,我倒真未计较过,左右比照着五品武官的份例……”说着拂耽延真与她说起俸禄之事来。
“我同你说顽笑话,又不是你府上的管事娘子,谁要理你家资俸禄。”风灵面上一红,扭身自顾自地大步往前走去,拂耽延低笑一声跟在了她身后。
只他未见,风灵转身后脸上的笑意便消散不见,直将下唇咬得发白。
……
次日启程,取道顺坦的伊吾路官道,一路顺遂,十余日回至沙州。
抵达敦煌城关时,已是闭坊时分,驼队暂先安置在城外兵营外,待明日顾、康两家来人接管,棉籽有府兵连夜卸下送往军仓禀。一应杂事皆有人接手来处置,拂耽延亲送了风灵回至安平坊,瞧着她进了坊门方安心离去,自回了折冲府。
顾宅中众人皆料想不到风灵这个时辰回来,于是歇下的又都起身,煮食的煮食,烧汤的烧汤,备衣的备衣,直闹腾了一个多时辰,安平坊顾宅的灯火才渐次熄去。
隔日正是望日,风灵将将从莫贺延碛中扎挣着出来,又因近日屡屡犯险,每每险中求存,自是要隆重地做一场法事,郑重告谢神佛。
佛奴备了千枚素饼,请法常寺的拔苦法师作了加持,与金伯张罗着在千佛洞前支棚施饼,以积善德。
遂到了望日这一日,全敦煌城皆知顾坊的执事娘子,领着折冲府的府兵硬生生地直穿了可怖的莫贺延碛,从西州购回了棉籽。
风灵从自家佛窟走到善棚短短的一程,一路上寒暄、打探、逢迎的人阻得她一步停三回。原闹过退货的那几位世伯更是殷切,交口将风灵赞个不停,她与拂耽延之间的缘故,明眼人一瞧便知,更何况这几位老于世故的人精,心下早已暗暗打定了主意要紧抱住顾坊这棵树,他日枝繁叶茂之时,决计逃不了自己的好处。
风灵费了好一把劲儿,方能从层层叠叠的客套寒暄中拔出身来,待她到善棚时,棚前已排了一条长龙,望日来礼佛的民众本就多,再风闻顾家善棚所施的素饼,原是受了拔苦法师加持的,礼佛之后,便结伴而来受领。
善棚前正熙熙攘攘热络着,风灵忽闻有人唤她,抬头望去,原是韩孟隔着几层人堆朝她挥手。隔了一会儿,他拽着个小郎挤进善棚,正是风灵自莫贺延碛带回来的高昌小郎,瞧着情形,果真是跟了韩孟。
韩孟喘了口气,胳膊肘一捅那小郎,大大咧咧地笑道:“这小子道不清自己的名姓,既是顾娘子拾回来的,往后便唤‘拾郎’,按上我韩家的姓氏,也好入个籍册。”
风灵拿起一枚素饼塞到韩拾郎手中,笑眯眯地打量了他两眼,比划着问道:“伤可好了些?”
韩拾郎会意,憨笑着点了点头。风灵见他于罹难之际,又身受重创,彼时未细瞧过他模样,而今将养了几日,调回了些神气,瞧着倒是个模样周正,骨骼健壮的。
“韩校尉今日也是来礼佛的么?”阿幺上前屈了屈膝,向韩孟施了一礼,顺手递了一枚素饼予他。
韩孟接过素饼,才刚要答话,佛奴却从旁横出,递了一篮素饼予阿幺:“那边几位阿婆,腿脚不便,也想要些素饼回去分馔家人,劳你走几步,送了去罢。”
阿幺提起篮子,向韩孟屈膝告辞。佛奴一晃身子,正挡在韩孟眼前,打量着他身边的韩拾郎,笑道:“韩校尉好福气,拾郎瞧着就是个好孩子。校尉向来不笃信释教,今日来千佛洞,是特来还谢菩萨送了这个孩子的么?”
韩孟粗疏,大笑几声,“哪里,我不信释教,拾郎倒信,我不过领他来替他亲爷娘立个牌位,好使他们安心往生。”
风灵暗暗点头,韩孟是个心眼实诚的,韩拾郎跟着他,也算是得了善缘。她的视线从韩孟身上流转到佛奴身上,暗啐:佛奴是个猴儿精,打量着人瞧不出他有意支开阿幺,不教她与韩孟多说话,也不知他拈的哪门子酸,真教人受不住。
她不动声色地拿肩膀顶开佛奴:“金伯忙不停手,你不去帮衬他,在这儿嚼什么舌头。”佛奴回脸见阿幺早已走远,向风灵嘻嘻一笑,又朝韩孟拱了拱手,帮着派发素饼去了。
风灵与韩孟说了一会子话,又答应得了空教韩拾郎说官话认字儿。韩孟憋着些许私心,想让韩拾郎跟着拂耽延学骑射拳脚,又怕拂耽延不应,韩拾郎又非军籍,大约也不能跟着府兵一同操习,故他特来央风灵说情。
风灵有些哭笑不得,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正犯难,韩拾郎自己倒开了口,求风灵教会他那些去央告拂耽延的官话,他好自己去说。
风灵这才应了下来,转眸对韩孟道:“他倒是个肯担当的好儿郎,韩校尉好好教导,日后必定有一番作为。”
说到拂耽延,她不禁左顾右盼起来,折冲府的佛窟将得,她本以为望朔日拂耽延亦会来走一遭,可这一日府兵亲眷见了不少,连丁四儿也见着了,独不见他人影。“韩校尉,今日怎不见都尉前来?”她忍不住向韩孟打听。
“都尉才回城,自有一案的公文要看,且他不信释教,来凑这份热闹作什么。”其实韩孟哪里知晓拂耽延的行踪,只是想当然地顺口应答。
“那便要劳烦韩校尉,替风灵稍带几个素饼回去予都尉尝尝。面饼寻常,到底是加持过的,意思还吉祥。”她取了油纸包了几枚素饼,交至韩孟是手中。
韩孟早体察出他二人间的绵绵之意,起了揶揄之心,将手里的油纸包又推回风灵手中:“顾娘子这素饼还该亲自去送了才好,韩孟粗疏,倘一时犯了糊涂,浑忘了,倒白辜负了顾娘子的这份心。”
风灵知他用意,她虽性子爽快,不忌讳瞒藏与拂耽延的情意,到底比韩孟那等粗人要面女敕,佯嗔着回了句嘴,也便默认下了,自收妥了油纸包,想着下半晌撤了善棚,便往折冲府走一趟。
善棚这边的欢喜热闹正到好处,千佛洞北面的法常寺中,却是沉寂无声,原该是香火鼎盛的日子,这份清幽寂寥倒显得突兀异常。
拔苦法师在自己的禅房内定定地打坐,诵了一回经,门外有弟子禀报,道索家的法事已做完,索府上下安置在了偏院的一间大厢房内,自有斋食奉上。柳夫人望法师能出来,亲受香火财帛。
拔苦法师缓缓睁开眼,面上泛起一丝微不可查的无奈,淡漠道:“他已占了这佛寺半日,想再占这我这老僧替他诵经,却是再不能了。奉了斋饭,请他用了便好生送出去罢。”
门外的弟子为难地僵滞住,过了许久,门外才又传来他恭敬的一声佛号。拔苦法师闻得,长出了一口浊气,恭肃地从匣笥内捧出一卷蜀州麻纸手抄的经卷,正是托人自长安请回来的,玄奘法师新译得的经卷。
他正了正身子,掸了掸僧袍,仿佛要掸去俗世的污浊,小心细致地翻开经卷,将心沉了进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