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凛收回幻身,她也结束了这最后一次的“巡城”,惆怅与欣然并起。
她投进丈夫怀抱,有些想哭,但很努力忍住
只是悄悄回到山坳小村,见到亲人们,泪真的没法忍,竹姨和湘儿没等她开口说上一句,已经抱着她哭得泪汪汪,姨爹虎目竟也含泪,这教她如何忍?
后来还是靠白凛将事情经过一一详述,才让竹苑里的女人们稍稍稳下心绪。
知道女人们定有许多话欲说,白凛遂走到竹苑后院,打算让她们聊个够。
封驰跟了过来。
已近耳顺之年,身形依旧挺拔,他与白凛并肩而立,直接便问——
“时候到了?”
“是时候了。”白凛徐笑。
不须多言,两人皆知话中意。
“好好照顾静儿。”封驰颔首,双臂盘胸。
“放心。”语气惯然倨傲。
“也请阁下好好照顾自己个儿。”略顿。“别害我家静儿长生不老竟要守寡。”
白凛表情突然噎住似,封驰见状哈哈笑,蒲扇大掌拍着他的肩背,那力道之大,真会把人拍到吐血。
“没让地牛翻身的灾祸闹得更大,我替百姓们多谢你了。”语气真诚。
白凛漫不经心应了声,要非常、非常仔细去瞧,方能看出他耳根淡红。
之后,封驰转回竹苑内,他则步出后院,往山坳外围边上的杉林走去。
天气寒冷,雪层积得太厚,整片杉林光秃秃,寒鸦成群,却不见一丝人烟。如此甚好,毕竟这次是悄悄返回,不好被其它村里人遇见。
他在厚雪上徐步挪移,彷佛走在黑川晶玉上,足下皆泛光。
看着自己踏出去的luo足,想起走踏世间至今,唯有那么一次将luo足套上锦靴。
他与妻子成亲那日。
不仅足套锦靴,连大红袍子都上身,胸前系着一大朵很累赘的喜彩。
但那天,妻子很美,大红颜色十分衬她。
那一天,应付一村子的男女老少委实累人,还得分神防着太婆们明里暗里放冷箭,明明一村子都令他避之唯恐不及,如今思起,却颇有滋味。
边想着,他慢条斯理举步踏出,足尖甫落地,四面八方的景致陡换!
杉林枝桠生出青绿女敕叶,满林子皆是。
雪地变成绿草如茵,像一张织就的大毯子铺开而去,一望无际。
不知名的小花东一团、西一簇,红黄紫白、橘粉蓝靛,开得灿烂热闹。
钻进口鼻的是清冽馨香,令人神清气爽。
荡在袖底的风似有灵能,十指箕张,指端能感受丝丝灵动。
白凛仅轻轻张手,丰沛的灵泉随即涌进,将他尚未修补好的精气神一次补足,雪发瞬间回复该有的柔亮滑顺,连凹陷的颊面都给养回了,颓靡绝艳之气尽去,再复清美风华。
他内心盈满欢愉,说不出的喜悦,轻飘飘的,比凭虚御风更要轻灵,似轻地一蹬,便可冲上九霄云外,可纵横寰宇,可——混、蛋!
竟在此时此际、此刻的此地,他尝到“得道”的喜悦!
他得道了?!
莫名其妙冲破“渡劫”,竟来到他的“大乘升天”!
无数道光芒从天降下,整座林子镶在团团金晕里,如被金色火焰包围。
他对着天冷冷吐出二字。“滚蛋。”玩他是吧?!
“唉唉,说滚蛋、就滚蛋,不如一起吃个饭?”
当西南地灵大神的声音响起时,白凛更加确定自己真被贼老天给玩了。
“吃饭?”他冷笑,四周忽地阴风惨惨。“你娘的暗地放那么多冷箭,还有脸找我吃饭?你老爷的!苞这贼天连手眶骗我,好玩是吧?去你姥姥的!你这地灵还有没有地格?!”跟村人相处久了,他粗话学得不错。
地灵大神又唉唉叹气——
“别这么不开心啊,真真没诓骗你。天意如此,一场大灾确实避免不了。我从中周旋才讨到这两全其美的法子,既能考验天狐是否真慈悲为怀、肯为苍生犠牲奉献,又能替西南大地的生灵留条活路。”低咳两声清清喉咙——
“至于『渡劫』跳到『大乘升天』,那是你自个儿造成的,所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一口气救下这么多,都不知能抵多少座浮屠了,上头突然想迎你上去,咱也不能拦着不是吗?”
“滚蛋!”
“能不能换这两字?别一直叫我滚蛋,咱俩好歹也相交多年”可怜兮兮。
“损友!”
“耶?话不能这样讲,咱好歹帮你娶到媳妇儿,如今还来迎你升天——”
“不去”
“那这西南大地的事儿,你瞧着该怎么——”
“不管!”
“你这人,脾性都被自家媳妇儿宠刁了吧?好好说话不成吗?”
“不成!”
“你听我说”
“不听!”
“好、好!我让你揍几拳可以吧?”
地灵等着天狐冷冷丢出“不揍!”二字,没想白凛俊眉微动,嘴角挑了——
“好啊。别躲着说话,现身出来让我揍几拳。”撩袖,十指优雅攥起,指节却“剥剥剥——”地脆响,如炒爆豆。
地灵大神傻住。“呃这几拳是、是要几拳啊?”
“我说几拳就几拳。”白凛浅浅笑。人家是新官上任才有三把火,他莫名其妙要被迎上去成仙,肩头竟也窜火,煞气高到要顶破天。
地灵呵呵笑,再嘿嘿笑,试图蒙混过去。“那就改日吧!咱们江山不改、绿水长流,改日再聚。这升天的活儿再往后挪挪,不急不急,你先玩去啊,带你媳妇儿云游三界十方,哪儿好玩哪儿去,待你玩欢快了,咱俩再来说说话、吃吃饭、喝喝酒。”避风头要紧啊!
“哼!”
白凛垂下撩起的双袖,以为地灵躲远了,却又听到随风而来的声音——
“将西南大地托付,咱这天元神通端是犀利,真没看错。”满是欣然笑意,语透诚挚。“数百年来的照看,有劳阁下了。”之后,话音渐渐远去。
徐徐吐纳,他往前再进一步,一步已又回到万丈红尘。
一样是枝桠覆雪、光秃秃的杉林,一样是厚雪铺就的边上林地,嘎嘎鸦声清楚传耳,带霜伴雪的风宛若他玉身的一部分,在他袖内与袍摆下回旋。
谁说这样的雪天没有日阳?
他心间微动,回眸去寻,妻子窈窕修长的身影立在那儿。
见他瞧来,她白里透红的鹅蛋脸冲他笑开,眉眼逢春,如此耀眼可爱。
妻子才欲走来,他一个凭虚御风已迎到她面前。
他忽被用力抱住,雪袍亦被揪紧,柔软身子密贴在他怀中霎时间已明白,妻子定然知道他方才历经之事,即使不知,必也感应到什么,才会这般异样。
“没事。”他轻声道,吻她发间,双袖将微乎其微发颤的她亲密环裹。
“嗯,没事。”秋笃静闭眸吐气,试将那股沉闷绷痛的惶惑抚去。
与亲人们说完事,她出来寻他,知他就在这座杉林里,却见不到人。
他身处在一个她无法踏进的境地,但她仍可感应到他周边的一切。
感应他的瞬间“得道”,那盈怀的喜悦难以言喻。
感觉到满满天光洒进杉林间,在他发上、肤上跳动,在他指间的风全是灵能饱满的气,涌入他尚待修补的真身元神中,一下子化去创痕。
她感应到他冲破“渡劫”,“大乘升天”迎到眼前。
是如此惊惧,她的心被掐得死紧,说过不阻他的修行道,临了却洒月兑不起。
她都决定要随他走了啊!
她不会再让他等,她要跟他去,所以,别离开她别离开她
直到丈夫突然现身,踏回红尘,然后回眸看来,秋笃静蓦地才吐出一口气。
她根本忘记要喘息,憋得胸中发疼,指尖发颤。
终是,抱住他了。
此时此刻紧紧贴靠,听取他阵阵心音。
“白凛”
“嗯?”
“我会随着你好好修炼,我会修得很好的。要陪你很久很久,而往后往后还有孩子一块儿,我要守着你跟孩儿。”
看是你巫族大咒祸延子孙厉害些,抑是我与静儿情长缘厚更胜一筹?
在将要离去的这一天,她才从竹姨那里得知“巫族大咒”一事,才听到竹姨转述了丈夫当年曾对大太婆说的这段话。
竹姨方才还道——
“大太婆未过世前就说了,白凛嘴上说不信、不怕,其实仍在意,拿千年内丹护守还不够,更想领着你走上修炼之道,要你变强再变强,强到即便有巫族大咒的反喔,也丝毫#动不了你。”
原来,他已为她琢磨这么久。
莫怪这十多年来,他瞧她时的眼神偶尔会流泄出令她迷惑的抑郁。
当然是她与他的情长缘厚更胜一筹。必然如此。她会让它如此。
“嗯”白凛很轻很轻地应声,怕声音太重,心里滚烫的、害羞的东西会泄漏出来似。
他再次吻她的发。“在竹苑里,该说的都说了?”
“嗯。”她扬起脸蛋,终于松开手臂,稍退一小步。
“该哭的也都哭过了?”长指探去替她拭泪。
“唔嗯。”点点头,很是腼眺,望着他笑。
拭净她眼泪的那只手对她一伸,掌心向上,静静待之。
丈夫美颚微扬,俊唇淡勾,又是令她倾心倾意的睥睨姿态,俊到没边儿了。
她傻笑,把手交了上去,甫与他掌心相贴,五指已被亲密紧扣。
“你逃不掉了。”男人嘿嘿笑。
“不逃的。”摇头。
“即便哭也没用。”
“没要哭。”皱着巧鼻,眼里聚笑意。
“任你怎么求都行不通。”
“没求啊。”再用力摇头。
“就算以美色相诱强吻我,我也唔唔唔”真被使强吻住了。
天狐大人岂是“打骂不还手”的主儿?
他长身欺去,将妻子拥入怀中,纠缠得更深入。
一吻未尽,相拥相亲的两抹影儿,忽而在覆雪的杉林间虚空不见,仅余寒鸦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