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黄帝问曰:病头痛,数岁不已,此何病也?岐伯对曰:当有所犯大寒,内至骨髓。骨髓者,以脑为主,脑逆,故令头痛齿亦痛。
晋?皇甫谧《针灸甲乙经?大寒内薄鼻髓阳逆发头痛》
三日后。
窦香君做梦都没想过,表哥居然居然真的待她如此狠心无情?
她原本美丽的脸庞糊着黏稠稠的药膏,不敢置信地傻傻跪在地上,仰头望着那个面色惨白却神情肃杀愤恨的黑子,听着自他口中宣读出的一句又一句大君的旨意——
“精心构陷,下手狠毒,作乱宫闱,岂堪贵妃之位,自旨令下起,窦氏眨为采女,迁出云香殿,至观秀院自省,以观后效。”
“不,不会的,表哥不会这样对本宫的”窦香君打击过甚,濒临疯癫般地喃喃自语,忽然暴起死命抓住了黑子的腿,“好大的狗胆!你这阉奴竟敢假传圣旨羞辱本宫,来人,把他给本宫拿下!”
被打了八十军棍差点小命不保的黑子勉强站着都已经疼得龇牙咧嘴、摇摇欲坠了,被她这么一扑抓,狼狈地险些往后跌去,幸好两旁跟着的宫人及时扶住了,没让他伤得更重。
黑子恶狠狠地瞪着神情疯狂的窦香君,刹那间,真想咬死面前这个脑子不灵光的蠢女人。
你自己作死就作死,还害得一夕之间几十条人命跟着完蛋,连他这忠心耿耿的大燕第一内侍黑子都被带累,害他多年来完美无瑕的服侍纪录上有了一大污点
窦采女,老子跟你没完!
“来人,都是死的不成?还不把窦、采、女好好请出云香殿,到观秀院报到!”黑子阴阳怪气地尖吼。
“诺!”一队龙禁军凶神恶煞地冲了进来,不由分说就将癫狂的窦香君架起拖走。
“慢着!”柳嬷嬷纵然心惊万分,仍然不愧是久经历练的老宫嬷,气定神闲地喊了一声。“还请黑子大监稍等,老奴姓柳,昔日曾有幸服侍过大君”
“柳嬷嬷是吧?”**被打得稀巴烂,过了三天还是疼得头昏眼花的黑子蓦然笑了,神情古怪地道:“大君特别让我叮咛你一句——那解毒之恩,当年你已经用掉了。”
柳嬷嬷霎时牙关打颤,面色灰败如死。
黑子对着她不怀好意地咧嘴一笑,活似毒蛇吐信,令柳嬷嬷浑身瘫软跌坐在地。
“这次大君纯粹是看在老祖宗的份上,再饶你这条老命,若是你不想要吃这碗安乐饭了,随时说一声,小的很乐意替大君成全你。”
“老奴谢大君饶命”柳嬷嬷哪里还有初入宫时的沉稳深沉干练,此刻瑟瑟缩缩,宛若过街老鼠。
“来人,把柳嬷嬷『请』回国公府,这云香殿其余未涉罪的,统统都打入浣衣局做苦工!”
“诺。”
“接下来,该往珍珠殿去了。”黑子得意一笑,随即模着疼惨了的红肿**苦了脸。
珍妃娘娘,哼哼,三天前,三天后,风水轮流转啦!
如意殿外的明月湖畔。
慕容犷负着手,深沉眸光凝视着灿灿金光照映下的水面,见飞鸟俯冲入水叼起一尾大鱼,而后振翅远扬而去。
“玄子。”他忽然开口。
“臣下在。”神出鬼没的玄子凭空而现。
“今日起,你就盯着如意殿。”
玄子向来面无表情的清冷脸庞不禁一怔,“大君?”
“嗯?”慕容犷收回目光,在触及玄子眸底罕见的疑惑时,蓦然会过意来,惑人地勾唇一笑。“惜妃已暴露人前,日后风光更盛,如意殿将是前朝后宫人人眼中得而诛之的存在。那小人儿身子不好,脑子也不灵光,是敌是友都分不清,孤是让你去看着。”
“诺。”玄子登时了然。
“虽然窦氏和贝氏如今身分不在,是翻不了天了,可孤不敢小觑这些女人后宫有些阴私手段,纵然是孤也不能时时防着,况且孤是一国之君,无法天天守在她身侧。你是暗影之首,孤信你能帮孤好好拾缺补漏。”他微微一笑,凤眸因想起某人而柔软了起来。“孤,便将惜妃的安危交给你了。”
“臣下必当誓死护卫娘娘周全。”玄子郑重跪下承诺。
“孤很喜欢她,”慕容犷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眸中的笑意如碎闪星子般璀璨动人,熠熠生光。“也不知道为什么,孤看着她无一处不好,心时时软得不成样儿,好似是前世亏了欠了她的”
玄子沉默聆听,不发一语。
“孤,总心疼着她,”他自言自语,“每每想理清由头,可却也不想看得太透彻清楚,孤怕看得太清楚,事情就不是原来的模样了。”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冕而前旒,所以蔽明人心,最是由不得较真的。
于是,宁可放纵自己深陷这教人既心疼又心软的缱绻纠缠中,宁可深信这个娇弱弱的小人儿全心全意地依恋着自己,别无他想,不离不弃。
玄子无法真正领略自家君上的心情,但一想起那个弱不禁风,恍若枝头摇摇欲坠杏花的惜妃娘娘,好似也隐约明白了什么。
慕容犷也不知今日怎么会冲动地月兑口而出,向人抒散这一腔缠绵难诉的心绪,也许是玄子向来只听不语,又是他自幼年至今最忠心信任的暗影吧?
“玄子,你跟了孤多少年了?”
“回大君,自三岁起,至今十九年。”
“当初”慕容犷顿了顿,低下头来,目光温和地凝视着玄子,轻声问:“你后悔吗?”
做了帝王的暗影,一生都只能隐于黑暗之中,这条命,自己的人生,永远都只为了帝王而活。
“臣下不悔。”玄子平静地道,“从来没有,也永远不会。”
能追随着这英明而伟大的君王,守护着他和他想守护的江山与人事物,是玄子毕生的荣耀。
“好,真好。”慕容犷满心热意灼灼,眼神温暖而愉悦,低声道,“不愧是孤的好兄弟。”
这江山宽阔得无边无际,虽然锦绣壮丽,可也曾是他心中最荒凉的所在,恨不得倾力举起砸了个粉碎
不过现在很好,他不再是个除了江山外一无所有的寂寞帝王。
尤其,现在还有了他想一心一意呵护的人
当年父皇,也是这种心情吗?
慕容犷守在孟弱的床榻前,恍恍惚惚间,又做起了那个久违的梦
高高的鹰远台上,他居高临下的眺望着那熟悉的娇小身影。
孟弱蹲在桂花丛中,在清晨冷冽的雾气中,小心翼翼地将雪白黄蕊的小小别花上沾着的露水,一一拨入手中的白玉描梅瓶里。
他眸底掠过一丝不解的疑色,对身后侍立的黑子问道:“孟氏不是报了身子有恙,大清早的在这儿做什么?谁允她擅入御花范的?”
慕容犷平生最恨女人算计,窥探帝踪,对此自然不能不生疑。
黑子一抖,忙陪笑解释道:“回大君,这事儿奴下方才问过了守园的龙禁军,这孟妃娘娘天天清晨都来此采桂花露水,是禀过贵妃娘娘的。”
“贵妃知道?”他心下疑心稍去,摆了摆手。
罢了,如此应是后宫嫔妃素来喜花莳草的小女儿情状,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由着她去。
他下意识地揉了揉近来略略酸疼的后颈,心不在焉地看了一会儿,“到崔氏那儿吧。”
“诺。”黑子忙转头吩咐,“来人,摆驾“绮华殿”。”
自从崔妃娘娘不惜拚命为大君挡了一剑后,在大君心中就不比寻常的嫔妃了,虽说明面上不能太过荣宠,以免招来了后宫众人的妒恨算计,可是看在自小服侍大君长大的黑子眼里,自然明白自家主子对崔妃娘娘是真的上了心
临走前,黑子回头望了默默辛勤收集桂花露水的孟妃,想在大君面前为她说句话,可最终还是摇了摇头,识趣地跟着御驾走了。
大君贵为大燕帝王,爱宠哪个便宠哪个,他身为奴才的当然是该以主子的心意为尊,又何必多嘴多事呢?
数日后,传来孟妃娘娘感染风寒重病卧床的消息,黑子又有想开口的冲动,可是在看见大君温柔地拥着美丽的崔妃,正兴致勃勃地握着她的手一同作画,他把话又吞回了肚子里。
黑子模了模鼻子,自言自语。“孟妃娘娘,不是小的心狠势利眼,怪只怪您自个儿运气不好啊!”
绮华殿中,娇美中带有一丝英气的崔丽华亲自净了手,自一只碧莹莹小匣子内挖取了些泛着甜香的雪白凝膏,涂抹在慕容犷的后颈上,丝丝沁凉在她纤纤指尖揉捏下,渐渐渗透开来。
“这后宫里,也就只有你时时刻刻把孤放在心上了。”他闭上眼,舒服地哼了声,佣懒嗓音里有着一丝掩不住的宠溺。
崔丽华眸光一闪,心下微涩,咬了咬丰润的红唇。“哼,大君这话也不知对后宫的几个嫔妃说过,臣妾才不信呢!”
他睁开凤眸,抬手将身后的美人儿拉坐到自己腿上,忍不住笑着轻刮了一下她的俏鼻尖。“这么明目张胆的吃起醋来了,是不是知道孤舍不得罚你,所以胆子越来越大了?”
“大君您罚呀!臣妾又没说错。”崔丽华美丽的脸庞上傲气满满,昂起下巴来。
“真让孤罚?”他似笑非笑地眯起眼。
“臣妾心里只有您一个,见您东爱一个西爱一个,不吃醋才有鬼。”她眼眶一红,偏偏还是固执地嘴硬道:“您若是想要那种温良恭谦让的姊姊妹妹,就别到臣妾的绮华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