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顾府待了两个多时辰,天大黑了,张家夫人才一脸倦怠之色扶着侍婢的手登车回府,她的车驾后跟着另一辆窄小的车驾,挂着帘子看不清里面的情形,两辆车一直开到张府内院,才涌上来许多侍婢将车驾里的人扶了下去。
不出顾沅的意外,晚间张大夫人还是来了她的小院,带着顾瑶与李媪,脸上没了最开始的高傲和之后有意的亲近和蔼,只有难以掩饰地愤怒。她扶着侍婢的手,一步一步走进顾沅的厢房,顾瑶跟在她身后,没有往日亲切的笑容,只是微微垂着头,不言不语。
“大夫人。”顾沅落落大方地起身,屈了屈膝。她料到顾大夫人会来,顾家素来不会轻易放过半点机会,所以即便自己违背了他们的决定,还是不会放弃让她成为顾家在太子身边的重要棋子。
顾大夫人不再拉着她嘘寒问暖,说那些场面上的话,而是稳稳坐在榻席上,望着顾沅:“阿沅叫我很失望。”没有兜来转去,难得地直白。
顾沅温顺地立在一旁,听着她的话。
“原本你可以成为顾家嫡出姑子,成为太子良媛。”顾大夫人语气毫无起伏波动,“以你的能力,自然不会只是一位东宫的良媛,待你辅佐太子即位,再加上出身高贵,即便是正位中宫的那位也要对你退避三舍,那时候无论是你还是顾家都将不可限量。”
“自太子命人来府里要了你的年庚去时,族中族老与我们已经决定,不惜一切扶助你在东宫行事,但凡你有差遣,顾家绝不会推诿。”她凌厉的目光落在顾沅身上,“或许你还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你已经见过王谢之家的子弟们,他们为何能够有如此地位,只因为王谢之家百年积厚,才能得天下仰望。而你原本可以将顾家带上顶尖世家之路!”
“可是你愚蠢至极!”顾大夫人似乎没有了顾忌,言辞毫不留情,“自以为有异能为依仗,不需要家族的庇护,更是推拒了为太子良媛。你可知道建康之中世家姑子不知有多少,你一个旁支所出,没有家族庇护,只怕随便是谁都能够羞你辱你取你性命!而你不过是蝼蚁罢了!”她的话尖锐刺耳丢向顾沅。
只是叫她失望的是,顾沅没有半点动色,依旧温顺地双手交握立在那里,只是轻轻浅浅地道:“阿沅知道。”她怎么会不知道,前一世她跟着冯文异从吴郡回到建康,虽然那时候冯文异已经是三品的骠骑将军,她这个世家旁支出身的将军夫人还是受尽了建康世家姑子们的嘲笑捉弄,那样的羞辱让她常年躲在府里不敢出去见人。
顾大夫人想不到这个孤女竟然如此固执,到这时候还是如此不肯听从她的话,她不由地冷笑出声:“好,很好,你既然如此不识抬举,那也由得你。”她招了招手,立在她身后的李媪端了一叠契书上前来。
“这是当日你爷娘过世之时,寄放在我手中的田庄地契和银钱,你如今要去建康了,自然也不必放在府里代为照看了,尽数交还与你。”顾大夫人看也不看那叠契书,只让李媪交给了顾沅。
李媪这时候上前来,送了契书到陈媪手中之时,说了一句:“大夫人还是念着沅姑子的,还命奴婢将西郊两处庄子一并送给小姑,也算是点心意。”说罢,特意看了眼顾沅。
顾沅望着那叠子契书,忽而笑了起来,向着顾大夫人屈了屈膝:“多谢夫人美意,阿沅就却之不恭了。”
顾大夫人看不明白顾沅笑容里的意思,但见她收下了契书,眉间微微松开了些,露了一点笑容:“终究你也是在府里养大的,也还是顾家姑子,自然不能让你太委屈。你若是想明白了,使了人回来说与我知晓,府里还是念着情义的。”说罢,她起身带着李媪与顾瑶向着门外走去。
只是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此次,你大兄与阿瑶阿芸也会随着一起去建康,你们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这句话倒真是让顾沅惊讶了,她转过头看着一直不曾开口的顾瑶,只见她低着头脸色平淡,看不出什么来。前一世顾瑶并没有跟随太子一行回建康,而是在之后建康谢家的邀请下才与几位吴郡的世家姑子一道去建康,继而被谢家长辈看中,成了谢家的新妇,顾芸更是不曾去过建康,而顾潼之一直留在吴郡,最终与冯文异结交,才有了最后结局。
没想到一切都改变了,顾潼之居然去了建康,顾瑶与顾芸也会一并同行。难道是因为这一次张七郎的事?
顾沅愣了愣,回过神来向顾大夫人欠身道:“诺。”
出了顾沅的院子,顾瑶才低低地开口:“阿娘为何要将那契书给她?”顾沅如此不听从他们的安排,为何还要给这些财物给她,就是一样也不给,顾沅又能如何。
顾大夫人让侍婢远远跟着,扶着李媪的手,带着顾瑶三人在点亮了风灯的顾府院子里走着,她不急不缓地说着:“阿瑶是觉得那个小姑已经要去建康了,不必浪费了这些田庄地契?”夜色中,她冷冷笑着,“我是有意要与她的。”她没有细说为什么,只是向前走着。
顾瑶忍了忍,终于还是忍不住说了:“阿娘又何必如此宽容她!”
顾大夫人的步子慢慢停了下来,她回过头,目光灼灼:“你记住,若想要成大事,不能只看眼前的得失,那个小姑子现在虽然不肯听话,但未必日后不会用上,所以行事不必就此做绝,留一线余地,日后才能有路可行。”
她望着顾瑶的目光渐渐变冷:“阿娘对你也很失望,没想到你这次竟然做出如此愚蠢的事!”
顾瑶咬着唇,低下头去,不敢再看自己母亲的眼睛。
“你是我顾家嫡支长房姑子,身份何其高贵,你自小聪慧,行事有度,又是如此好容貌,府里对你寄予了厚望!”顾大夫人并不怜惜她,“原本已经安排好一切,你只要照着谋划便可以达成所愿,你的婚事也将成为族中的一大助力,那时候我们长房才能坐的更稳。可你居然把心思花在了这么个卑贱之人身上!”
顾瑶低声道:“阿瑶错了。”
“你错了,你当然错了!”顾大夫人狠狠道,“你自以为是地在府里行事,就不曾想过,若是真的事成了,我们顾府又该如何向太子交代,如何向张家交代?就为了你的一点小心思,就如此荒唐行事!我这些年教导你的都忘了吗?就算你要行阴私之事也该稳妥为上,不能牵连自己!”
“你要记住,你出身高贵,不该与这样的贱人动手,即便要动她也该让别人动手,这才是上策。”她缓缓吐出一口气,微微抬头,“现在她还是有用之人,不要再对她下手。等到了无用的时候,我自然会让她消失的。”
顾瑶轻声应着,又问道:“那阿芸……”
顾大夫人轻轻叹了口气:“你带着她一起去建康吧,到时候我会让人给她说一门亲事,就留在建康,不必回来了。”即便是想尽办法封口,终究难保会不会走漏风声,顾家不能被顾芸拖累了名声,原本这个女儿也不是聪明可用之人,比不上顾瑶,只能送去建康了。
不知道顾家母女这一路的商量,房中的顾沅看了眼那叠子契书便又交还给陈媪:“收起来,过些时候寻稳妥之人将这些田庄地契全部变卖,换成银钱。”
陈媪大吃一惊:“这些都是上好的田地庄子,姑子为何要全部卖了去,这可是要大大折价的呀!”
顾沅轻轻一笑,也不与她解释,只是道:“媪只管按我说的去做便是了,折价也无妨,只要快些换成银钱便是了。”
陈媪满月复疑惑,却也不敢不听顾沅的话,只是嘀咕着:“前些时候太子殿下才送了千金来,哪里就缺了银钱了,为何要把这些都变卖了,可是要折损不少银钱呢。这些上好的田庄就是留着伴身,日后做了陪嫁也好呀。”
顾沅没有说话,只是低头收拾着自己的书帛。她知道顾大夫人的用意,若是留下那些田庄,只怕日后与顾家的牵扯会更多,她索性一并卖了,才能断得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