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梢间并无人住,平素亦鲜少人迹。
因正在百日之内,一些不合规矩的家具、帐幔及被褥等等,皆被暂置于此,如今权作库房用着。待百日之后,其中的一些便可以重新使用起来。
秦素自码放得不甚整齐的杂物中穿行而过,很快便来到了最靠里的角落。
那里并排放着几口破旧的箱笼,月光投射于其中,映出几片厚重的阴影,一些灰尘在微明的月华下飞舞着,风吹得窗纸哗哗作响。
秦素自贴身的荷囊中取出钥匙,将其中的一口箱子打开,小心地不去碰掉箱盖上的灰尘,自箱中取出了一条旧裙子并一只旧鞋,随后轻轻合上箱盖,按原路返回屋中。
房间里,仍旧是一片微甜的沉酣气息。
行过锦绣身边时,秦素仔细端详了一会她的面色,见她睡得极沉,便弯了弯眸子。
阿豆从蒙面男人那里拿来的药,果有奇效。
晚食时,她寻机往热汤里和饮水里各放了一些,这一院子的人便皆睡得死了,她这般走来走去动静不算小,睡在里间的锦绣与守在外间的冯妪,却皆是好梦正酣。
可惜那药本就不多,秦素此前分出一多半给了福叔,她的手上如今只剩下了一点点,那药量恐怕也只够药上一、两个人。
她转首望着这满屋子被迷晕的人,莫名地,便忆起了前世。
秦家阖府被人下迷药,这种事还真的曾经发生过。
前世的中元十三年春,秦府阖家前往上京躲避广陵战事,却被一群混迹于青州逃难百姓之中的小蟊贼惦记上了。
这群小贼提前住进了秦家定下的阳中驿站,向那驿站储水的水缸中下了分量不小的迷药。那一夜,宿在驿站的秦家、程家与崔家等皆着了道儿,睡得极死。所幸驿站有几个侍卫因有事外出,未及赶上饭时,因而也未曾中毒,晚上回来时便对上了这群小贼。
一见对方形迹可疑,那几个侍卫立时上前盘问,那小贼抹头便跑,侍卫便追了上去,两方缠斗起来,便有一侍卫敲锣叫醒了驿站众人,终是免去了几个士族的失财之祸。那几个侍卫倒也有几分身手,最后还生擒了两个贼人,另有三贼却是逃了。
后来秦素听闻,那小蟊贼被擒后曾交代,那迷药是他们从一个外乡人那里偷来的,因药性极强,颇助他们成了几回事,原想着在这些逃难的士族手里捞上一笔的,不想却失了手。
思及往事,秦素再度弯了弯眸子。
却不知,她今晚下的迷药,与前世那些小贼手里的迷药,哪一个更厉害些?
她款步行至凭几边坐下,打着火石点亮蜡烛,迎着烛光看向手中的旧衣物,旋即便将旧鞋拿起,掏出了塞在鞋头里的碎布头儿。
那里头,裹着一方印石。
剪刀、笔墨、印泥与火漆,这些皆是早就备好了的,以学画的名义,散乱地搁置在凭几上。秦素便又拿了剪刀,沿边角剪开了那条绣了朵梅图案、洗得有些掉色的旧长裙。
裙子的夹层里缝了两张纸,大些的乃是大纹竖棱黄柏纸,裁成了五品以下官员公文用纸的大小,另一张小些的则是白棉纸,是刻印时渡稿用的。
此皆是离开田庄前,由阿妥亲手一件一件缝进夹层的。这样的夹物旧衣,秦素手边还有七、八套。
所幸林氏向来粗疏,搜检也只是胡乱抄了一通,这只蛀了洞的旧衣箱,根本便无人翻动过。
秦素眸中流光转动,将两页纸小心地摊放在了画案上,便向砚中开始研墨。
不一时,浓墨已成,她便拿起白棉纸上,仔细地写起字来,一笔一划,工工整整,却是端正而平板的大篆,写的恰是“汉安县制”四字。
此乃汉安县署公文制印文字。
左思旷身为郡中尉,是可以接触到这些县署公文的。自然,若有人要给左思旷偷写密信,将之夹带于公文中,亦是既安全又稳妥的法子。
秦素此际要做的,便是她前世做熟了事——伪制公文。
自听闻秦世芳撺掇太夫人与何家联办族学后,秦素便一直在苦思冥想着,该如何阻止此事。
钟氏虽手握秦府大笔钱财,然她终究力量有限,若是太夫人执意与何家联手,钟氏是无法阻止的。秦素今日请钟氏出马,不过是想将此事延一延,给自己争取一些时间。
此外,以言语说服几位夫人,困难亦极大。秦世芳早就钻进了牛角尖,吴老夫人不会听得进别人的话。而太夫人仍旧是老毛病,太过注重嫡庶,秦素在她面前根本说不上话。
无奈之下,她便又想起了秦彦婉。
虽然每次都请这位二姊姊帮忙,早晚有一天会惹人怀疑。可是,她一介外室女,能为实在有限,府中又守着孝,她连门都出不去,只得把主意打到秦彦婉的身上。
便在念头转至此处时,秦素陡然便记起,前世她与秦彦婉于赵国重逢那一日,恰逢宴请陈国使团。
那一次,秦素身负隐堂之命,将陈国使团中的一人灌得大醉。
此人官至陈国门下中书通事舍人,姓周,虽只是七品小官,却因是左思旷亲手提拔上来的,便此成了隐堂的关注对象。隐堂交给秦素的任务是,从他的身上打探一些左思旷的消息。
美人在怀、醇酒飘香,当彼佳人良夜,男人的舌头总是管不牢的。待酒至酩酊时,周舍人便将自己的底尽数兜了出来,连他五岁时偷吃伯母藏着的肉干一事也说了。
便是在那一夜,秦素方才知晓,在追随左思旷之前,这位周舍人乃是程家家主程廷桢的门客,后来反出程家转投左氏,他自诩为慧眼如炬。
慧眼么……
秦素眸光微闪。
或许,她可以再帮程家一次,将这双“慧眼”早点抠出来。
她低下了眉,向着黑暗中的某处微笑了一下。
认真说来,那位转投左家的周舍人,其实在左思旷那里并未得重用,而在程家那里,他倒是曾参与过一些事,因此,醉酒之后,周舍人吐露最多的还是程家的事。
算算日子,那程廷桢谋划的一件事,恰好便在今年的十二月,就在数日之后。虽则彼时计策未成,然这位程家的家主却十分精明,即便周舍人转投左家,他谋划的这件事亦不曾爆发出来,也不知是用了什么手段。
既然如此,秦素以为,这一世多了她掺上一脚,就算事情有些许变化,想必程家也能抹得平。(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