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华珠起了个大早,虽然原本就没睡多久,脑子闷闷的,精神却不错。
巧儿伺候华珠换上一套粉红色的裙衫、一件素白掐金丝春裳,看着华珠眼下的鸦青,问道:“小姐昨晚没睡好么?”
华珠拿起红色的唇纸抿了抿:“一点点。你们几个,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吧?”
指的是昨儿遇袭一事,她们三个都被颜四爷和七宝救了,后与流风会合时没看见小姐与廖提督,再到最后,流风背着廖提督回来了,身旁跟着小姐。孤男寡女独处一天一夜,若传出去,名节毁定了。
巧儿点了点头:“奴婢们省得,不会乱说的。”
华珠放下唇纸,又取出苏合香,擦了一点,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离亥时还有多久?”
“现在刚天亮,到亥时起码得五六个时辰。”巧儿笑着道,“小姐是有什么事吗?”。
“没,随口问问。”华珠说完,起身去往正院用早膳。
今儿恰逢年政远休沐,他也在家,就跟颜博聊了起来。颜博把驿站的遇害经历按照拟定的说辞讲了一遍:“半夜突起大火,一群黑衣人冲了进来,烧杀劫掠,我们人手不够,不便与之硬拼,就坐马车走掉了。可是他们追得紧,硬是将我们逼入了一个连东西南北都分不清的林子。我们在里面七弯八绕,困了一天一夜才出来。”
年政远的神色略显凝重:“可有人受伤?”
“提督大人受伤了,二妹和我都没事。”
颜博口中的提督大人自然是被年家退过婚的廖子承了。年政远和大夫人面面相觑,都有些悔不当初,谁能想到一个父母双亡、又被族人赶出来的孩子,会在多年后成为名动北齐的水师提督呢?华珠是庶女,还只是个四品刑部侍郎的庶女,这等身份,想在京城找户权贵嫁掉,要么是做妾,要么是做填房,哪儿比得上提督夫人风光?
年政远越想越悔,狠瞪了大夫人一眼,就是她出的馊主意!说什么“华珠好歹也有几分姿色,又是个乖巧可爱的,李家公子既然那么喜欢她,咱不结了这门亲事吧。李县令是琅琊李家的旁支,将来荣登府台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咱华珠要是嫁了他儿子,将来就是府台府的少女乃女乃,不比跟个穷小子强?你就算不为华珠想,也得为九泉之下的卢姨娘想。她好歹真心跟了你一场,你无论如何也不能亏待她女儿呀。”
府台?李家旁支?现在李致远见了廖子承都得恭恭敬敬地唤声“提督大人”了!
大夫人懒懒地拢了拢袖子,瞪我?你早干嘛去了?你真要心如磐石,我怎么游说你也不会动摇呀!大夫人回瞪了年政远一眼!
年政远的脸色微微一变,清了清嗓子,又问颜博:“那个……提督大人怎么会受伤?严不严重?”
当然严重了,都快死掉了。颜博想起流风把廖子承背回来客栈时,华珠在一旁哭成泪人儿,又想起返京路上华珠坚持与廖子承同乘一车,从帘幕的缝隙望去,他能看见华珠月兑了廖子承的衣裳,为他施阵、为他擦身……
他再傻也领会过来了,但这些究竟要不要告诉年政远,他有点儿犹豫。等年政远又问了一遍,他才语气如常道:“他为了保护我们所有受伤了,王帝师已经连夜请了太医,希望他没事吧。”
一旁的年俊玺也陷入了沉思,廖大人在世时,他与廖子承偶尔也下下棋、射射箭,廖子承那妖孽,也不知吃什么长大的,事事压了他一头,他老不服气了!好不容易廖子承成了无依无靠孤儿,他混得风生水起,怎么一转眼,他还在为科举发愁,廖子承却已经跳过科举入朝为官了呢?
年俊玺老想不通了!
倪氏递了一杯茶给他,他回神,看着怀孕四月的妻子,神色稍霁,好吧,廖子承再天纵英才也是条光棍儿,心里平衡了!
倪氏又到了茶给大夫人,大夫人接过,指了指旁侧的杌子,“你坐,让房妈妈来”,又看向颜博问:“绛珠和孩子们怎么样了?”
提起妻子,颜博的脸上流露出一抹柔和的笑意来:“都好!绛珠让我告诉您,多亏了二妹,她这半年过得很开心。要不是岳父坚持要二妹入京,绛珠都打算在琅琊帮二妹找个婆家了。”
“哎哟!”大夫人笑了起来,“这丫头,一对宝贝哥儿还不够她操心的?我都怕华珠闹着你们,想早些叫华珠回来的。”
颜博笑道:“别说绛珠了,我父亲也舍不得二妹离开琅琊,大哥大嫂也很喜欢她,总叫她到跟前儿用膳。”
大哥大嫂,不就是颜硕和襄阳侯的长女余诗诗吗?大夫人是看着颜硕长大的,颜硕什么性子她再清楚不过了,挑剔。得他喜欢,华珠真不是一般地讨喜。不知想到了什么,大夫人眼底的笑意又加深了几分,喝了一口茶后,不动声色地道:“有孩子们的画像没?”
“有!”颜博从带进屋的长方形锦盒里取出两副画卷,缓缓铺在桌上,并指着水彩画道,“这个是旭之,这个是敏之,旭之出生时比敏之重一斤,现在也比敏之长得壮。”
大夫人怜爱地模了模画中粉女敕女敕的小脸蛋儿,微湿了眼眶:“旭之像你,敏之像绛珠。当初听说绛珠怀了双胎时,我吓得几天几夜没睡觉,生怕生产时出个什么好歹,总算母子三人都平平安安的!”
年俊玺看着画像,也思念起女儿来。
倪氏就笑着道:“母亲可否赐我一幅画挂在床头,我天天看、时时看,让小家伙也长这么可爱!”
“这有何不可?”大夫人将旭之的画像给了倪氏,自从倪氏怀孕后,婆媳关系缓和了许久。
华珠进屋时,大夫人和倪氏已经分别把画像收起来了。
华珠走到众人跟前,行了一礼:“父亲,母亲,大哥,大嫂,姐夫。”
半年不见,年家人几乎认不出华珠了。离开建阳时华珠刚及倪氏的耳朵,现在与倪氏一般高了。眼睛更大、更明亮,鼻子更尖更挺直,以前看着虽然清秀,但仅是一块清秀的面饼,而今被岁月精雕细琢,生生成了一个通透立体的瓷女圭女圭。更重要的是,他们发现华珠的身上正散发着一种焕然一新的气息。她是华珠,却又好像不是华珠了。仿佛重获了新生一样,那么动人美丽,那么精神饱满。
其实不仅他们快要认不出华珠,华珠也觉得他们的变化很大。年政远眼角的皱纹又多了几条,大夫人脸上的黄褐斑又增了几颗。倪氏胖了一整圈,下巴都双了,面色较之以前更红润、更明亮。唯一没什么变化的是年俊玺,因为这家伙到现在也没混出点儿名堂来,连那颓然的神色都与半年前的一般无二。
“回来了就好。”年政远将华珠拉起来,捏了捏她越发纤细修长的手。
大夫人叫房妈妈搬来杌子,对华珠和颜悦色道:“这半年,辛苦你照顾你大姐了。”
华珠坐下,恭顺地笑道:“都是大姐在照顾我。”
这话受用,大夫人心情不错地点了点头。
年俊玺不冷不热唤了声“二妹”。
倪氏拉过华珠的手,低声问:“听说你们路上遭遇了劫匪,没受惊吧?”
华珠摇头:“没有,多谢大嫂关心。害喜严重吗?”。
倪氏用帕子掩了掩面,轻声道:“不严重,跟没怀孕似的。”
一屋子人又各自为营讲了一会儿,什么“颜婳与余斌的婚礼如何如何震惊”,“余诗诗出嫁十多年首次回门,襄阳侯如何如何激动”,“陈娇被卢高骗了那么多年,陈阁老如何如何愤怒”,“金牌讼师首次败诉,如何如何丢脸”,“廖子承在琅琊水师呆了那么久居然还没被整得辞官,如何如何奇迹”,“西山出了个神婆,如何如何灵验……”其中好几次提到华珠的名字,华珠却仿佛不知道自己成了舆论的中心,只低头把玩着腰间的流苏,安静得像呆在自己的世界。
讲着讲着,年丽珠与年希珠来了。
她们的变化也大,年丽珠的一颗美人痣更妩媚了,年希珠则真的快胖得像猪了。二人见到华珠,俱是一惊,之前那个灰头土脸,终日唉声叹气的人儿,怎么好像月兑胎换骨了?她微微笑着,并不多么夸张,可就是比阳光还明媚。她在琅琊,到底经历了什么喜事儿?
几人一起用了早膳,颜宽辞去了官位,又即将辞去家主之位,颜家大事小事堆在一块儿,颜博必须尽快赶回。用完早膳,去了趟燕王府与襄阳侯府,便启程返回琅琊了。怕他在路上再次遭遇不测,燕王特地派了燕王府的亲卫队护送他。
与相处了半年的人突然分别,华珠心中颇有不舍,但千里搭长棚,无不散之筵席,华珠再不忍也只能与颜博告别。颜博临走时,华珠写了一封家书,让他带给年绛珠。
晚饭后,大夫人留下了华珠、年丽珠与年希珠,屏退下人后,对她们正色道:“从今往后你们都是贵女了,长姊不在,你们跟养在我名下的没区别。你们的一言一行都要稳妥端正,不要把自己弄得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咋咋呼呼,多嘴多舌,这些坏毛病都给我改掉!还有,没有我的允许,不得私自出府!不得随意与男子搭讪!要是叫我知道你们谁不规矩了,可都是一顿好板子!”
年丽珠与年希珠齐齐打了个哆嗦,与目光狡黠的华珠一起福了福身子:“知道了,母亲。”
大夫人“嗯”了一声,又看向胖得连门儿都快挤不出去的年希珠,厉声道:“你,今后跟丽珠一块儿吃饭!丽珠吃多少,你就吃多少!”
“母亲……”年希珠急了,年丽珠这白骨精,每顿饭只吃小半碗,她的食量是她的五倍,跟她一样,不是饿死吗?
大夫人冷冷一哼:“瞧瞧你都胖成什么样子了?再这么下去,上哪儿找婆家?”
年希珠委屈地撅了撅嘴儿:“我……我跟二姐姐一块儿吃,可以不?”二姐姐食量大,大哥说她一天三顿正餐、两顿茶点,外加零食水果无数。
大夫人又哪里看不出来年希珠打的什么主意?华珠吃饭是长个子,希珠吃饭是长膘,能同等对待?大夫人笑了笑,慢悠悠地道:“跟她一块儿吃?成啊,她吃多少,你吃一半。”
年希珠泪奔了……
大夫人训完话,叫来绣娘给三人量身做衣裳,要了最贵、最好的布料,还叮嘱绣娘价格不是问题,又快又好就成。随后,大夫人又叫房妈妈拿出三个一模一样的首饰盒,淡道:“这是燕王妃赏赐的妆奁,每人一盒。”
燕王妃?华珠挑了挑眉,想起自己差点儿跟马公子生米煮成熟饭的事儿,好像跟燕王妃月兑不了干系,顿时没了欣赏首饰的兴趣。
年丽珠与年希珠却喜不自胜地打开妆奁盒子,露出了目瞪口呆的表情。
大夫人将几人神色尽收眼底,眸光闪了闪,又道:“你们闲来也无事,多做几个漂亮些的荷包,将来若是到了贵人家中打赏下人,拿出来也体面。记得,都做好一些!”
几人心中隐约猜到了什么,可大夫人不说,她们也不敢问,恭敬地道了声“是”,便先后离开了。
回到海棠院,华珠早早地洗漱完毕,把巧儿她们赶回了自己屋子,巧儿说留个人值夜,也被华珠拒绝了,谁知道他们会写多久的纸条?
华珠一边绣着荷包,一边等小鸟儿。
亥时,小鸟儿如约飞来。
“在做什么?”
字迹明显比昨晚的有力了许多。
华珠舒了口气,提笔回信,“被逼着绣荷包,手都绣疼了。你呢?伤口还疼不疼?能下地走路了吗?”。
收到纸条时,七宝正带着太医为廖子承换药,太医为廖子承清洗伤口、取药、涂药,疼得廖子承冷汗直冒,末了,太医又交代,伤到了筋骨,七天之内不要随意下床。
“不疼了,今天到花园走了一圈。新府邸怎么样?”
华珠看着纸条,软软地笑,提笔写道,“不知道,还没仔细看。”
“那你这一天都做了什么?”
华珠咬咬唇,红着脸回复,“在等你的信。”
“年华珠,你真肉麻。”
华珠噗嗤笑了,笑完,却又有些愤愤,敢说她肉麻?果断提笔,画了只大乌龟。
这一次,小鸟儿迟迟不来,华珠以为廖子承生气了,不由地有些后悔,他那人一看就开不起玩笑,自己干嘛非得画只乌龟讽刺他?后悔着后悔着,小鸟儿终于来了。
华珠眼睛一亮,上前拆下绑在鸟腿上的纸条,摊开,是一张非常俊逸的头像,栩栩如生,仿佛缩小版的廖子承。下面,横着一句话——“交换自画像完毕。”
华珠的脸……瞬间绿了!
“二小姐,老爷来了。”
屋外,突然响起巧儿的声音,华珠吓了一跳,短暂的木讷后,一把抓起小鸟儿塞进了箱子。想把纸条藏好,这时,年政远已经打了帘子进来。
华珠索性一**坐在了书桌上!
“父亲,这么晚,你怎么来了?”笑眯眯的,没有行礼。
年政远走过去,模着华珠的小脑袋,宠溺地说道:“来看看你,怎么不睡觉,坐到书桌上来了?”
“呃……这个……”华珠眨了眨眼,讪讪地道,“姐姐的院子有个小书房,最后帮卢高和吴妈妈打官司的那段时间,小书房到处都是书,没地方坐,我只能坐书桌,可能习惯了。”
年政远叹了口气:“你母亲每年都往卢家送钱,谁知全被那黑心的亲戚给贪了。”
这是不希望华珠怪罪大夫人。
华珠明白,大夫人愿意给钱已经仁至义尽了,没必要去管卢家人的去向。卢高伏法被送往边疆后,廖子承彻查了六年前的死亡名单,将漏掉的军士性命全部补刻上的烈士纪念碑,其中包括卢有志与卢永富。吴秀梅得偿夙愿,了无牵挂地回了福建,帮华珠打理福建的店铺与田庄。
事情发到这里已经没什么好抱怨的了。华珠点了点头,话锋一转:“对了父亲,你知道是谁举荐你入京的吗?”。
年政远浓眉一蹙,凝思道:“我也不清楚,反正二月十八号就突然接到文书,让即刻携带家眷入京赴任。当时我还以为刑部接了什么破不了的大案子,非我出马不可呢!可是我来了刑部这么些天,全在学习刑部的规矩与制度,根本没有施展拳脚的机会。”
华珠的嘴角抽了抽,又听得年政远笑呵呵地道:“哎呀,你父亲人到中年开始走大鸿运啦!你看,七个月之内,我连升三级,又有了一座这么豪华的府邸!”
“这府邸是朝廷赐的,还是咱们自己买的?”
“买的。我一个四品刑部侍郎,还不够资格让朝廷赐宅子。不过这座府邸的风水、地段、景致……各方面都好得不得了!”
“花了不少钱吧?”
“没有!所以我才说我走了大鸿运啊女儿!地契、房契,还有府里所有的陈设加起来,才花了不到两千两!”
在京城这种寸土寸金的地方,一座普通的两进院落都能卖到二百两银子,那还是在非常偏僻的地方。这一带是贵人区,所住居民非富即贵,居然这么便宜?!
华珠狐疑地挑了挑眉:“谁卖的?原先的主人是谁?”
年政远笑得合不拢嘴儿:“一个姓高的商户,他们要搬回蜀地老家,急着月兑手便卖给了我。哈哈,你说我的运气怎么就这么好?”
先是有人举荐父亲为刑部侍郎,再是有人以绝对赔本的价卖了父亲一座府邸。这些……真的只是运气好?华珠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儿,若是廖子承摊上这事儿,她估计就信了,毕竟人家的能力摆在那里。可……不是她非得长他人之气灭自己威风,而是如果以断案能力作为一项重大的考核标准,她父亲绝对是刑官中的不良品。
那么,那个藏在幕后的人究竟想从他父亲、或者从年家,得到什么?
三月二十九,余诗诗给大夫人下了帖子,邀请她带三个小表妹到皇家园林赏花。皇家园林位于长安街以北的一处群山环绕的行宫内,太后与圣上每年都会去那儿避暑,但每年春秋两季,行宫都会对外开放,允许游客参观。
不过自己参观,与跟襄阳侯府的家眷结伴参观意义大不相同。大夫人高高兴兴地带着女儿们上了马车。
年丽珠打扮得花枝招展,仪态万方地坐在大夫人身边,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都很有大家闺秀的风范。听说梅姨娘偷偷花大价钱请了教习嬷嬷教导年丽珠,照目前的情形来看,效果不错。
与年丽珠立竿见影的成效相比,年希珠的减肥无疑是失败的。大夫人不让她多吃饭,回了屋她便猛吃糕点。大夫人发现之后连她的糕点也禁了,她就跑到年政远的书房,哭着喊肚饿。年政远心软,加上父亲看女儿永远都觉得貌若天仙,便也不认为她会因此而嫁不出去。这不,一段时间下来,华珠反倒觉着年希珠的体重有所增加了。
马车驶过襄阳侯府,这里原本是一座神策军中尉的府邸,居住着北齐史上任期最长的神策军中尉,他曾靠着十万神策军保护过三任皇帝,是不折不扣的三朝元老。在他把持朝政的期间,神策军的发展达到了巅峰状态,连皇帝都能废黜。
正所谓物极必反、月盈则亏,无所不能的神策军也没能逃过衰退的厄运。神策军中尉一职非太监不能胜任,那名中尉纵然再权倾朝野也没能留下一儿半女。后面,他学着别的宦官在民间收养了几个孩子,打算替自己养老送终。可惜其中一个儿子起了谋逆之心,偷了他兵符,率领神策军杀入皇宫逼皇帝下台。
那一次,好巧不巧,还是少年的染老将军伴在君王右侧。染老将军当机立断,拔剑砍了那个反贼的头颅,又率领染家亲卫杀入府邸,将中尉一并杀死。神策军群龙无首,逐渐走了下坡路。到现在,神策军已经形同虚设了。倒是将神策军挤出政治舞台的染家逐渐登上了北齐第一权贵的宝座。
所以,民间有传言,襄阳侯府之所以在一夕之间崛起,就是因为他们与染家结了姻亲。
马车又行进了一段路程,拐入一条狭窄的胡同,胡同尽头是一方开阔的天地,停了许多华丽的马车,其中也包括襄阳侯府的。
襄阳侯府的管事妈妈认出了年府马车,笑眯眯地走了过来:“年夫人,年小姐!”
车夫为大夫人挑开帘子,大夫人与三个女儿下了马车,赏了妈妈一个装了银子的荷包。
那妈妈笑容满面地说道:“年夫人头一回来碧芳园吧,老太君和大姑女乃女乃在花园儿赏花呢,我这便叫人领您和千金们过去!”
“有劳。”到底是颜家的嫡出千金,大夫人的容貌气度丝毫不逊于久居京城的贵妇。
一名身着粉红色褙子的小丫鬟领着她们来到了碧芳斋附近的花园,一片花海中,余老太君斜靠在放了厚垫子的大长椅上,左边坐着一名穿鹅黄色白梨花褙子、杏色短春裳与素白罗裙的美丽少妇。她挽着老太君的胳膊,笑盈盈地不知讲了什么,逗得老太君哈哈大笑。
老太君另一边坐着的穿浅绿色华锦裙衫、雍容华贵的中年妇人,用帕子掩面,也轻轻笑着。
“老太君,年夫人和年小姐们来了。”丫鬟迈着碎步上前,恭敬地禀报了一声。
老太君忙回过头来,笑盈盈地看向了大夫人与华珠三姐妹,招了招手:“快来快来,让我瞧瞧。”
大夫人上前,要对老太君行礼,老太君嗔了嗔她:“我又不是你瞧你,你一把年纪了有什么好看的?”
大夫人知老太君是不愿她多礼,便笑着道:“华珠、丽珠、希珠,快来拜见老太君、侯夫人和世子妃。”
华珠三人上前,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老太君好,侯夫人好,世子妃好。”
老太君含笑的眸光扫过三名散发着青春气息的少女,看见年希珠时微微抽了抽唇角,太胖了吧,怎么养的?随后又看向华珠与丽珠:“都是可心的孩子,比我家那几个泼猴儿强多了。”
说的是世子与世子妃的孩子。
世子妃笑了笑,拿出三个小金锁递到了华珠、年丽珠与年希珠的手上:“你们谁是谁?多大?我都快分不清了。”
三人依次报了自己名讳与年龄。
世子妃拉过华珠的手,对老太君与侯夫人笑着道:“瞧,这可是那位砸了二弟招牌的姑娘!才十四,大我儿子三岁,女大三抱金砖,不若老祖宗做主,让她给我做儿媳吧!”
一园子人全都笑了起来。
“你呀你!”老太君手指着她,又好气又好笑,看向大夫人道,“别被她吓到,京城里的姑娘,十个有九个被她攀过亲了。她就这性子,生怕我重孙将来找不到媳妇儿!”
大夫人自然不生气,她就根本没有当真,余世子的嫡长子,岂是华珠这种庶女可以高攀的?来之前她还有些担心华珠与余斌对簿公堂一事会得罪了襄阳侯府,照眼下看来,她们似乎对此毫无芥蒂。大户人家,胸襟就是不同!大夫人这么想着,脸上露出了释然的笑。
侯夫人看了华珠一眼,眸光微微一闪,温声笑道:“的确是个标致的姑娘,我一看就喜欢。”
世子妃就笑着抬杠道:“母亲,您喜欢也没辙了,您两个儿子都娶妻了!倒是我呀,我儿子单身,我是有机会的!来来来,年夫人,我们交换一下两个孩子的生辰八字,再商量一下聘礼,咱今儿就把这事儿给定下来!”
老太君拿起一颗果子朝她脑门儿砸了过去,嗔道:“泼猴儿,吓着客人了!”
世子妃忙捂住被砸中的地方,蹙眉道:“哎哟,今儿出师不利,不是个好日子,改天吧,年夫人记得啊,不许把华珠给了别人!”
这样的玩笑话,不知骗了多少妇人,现在全京城谈起襄阳侯府的世子妃,仍有不少恨得牙痒痒呢。大夫人来之前做足了功课,当然不会被世子妃忽悠到,就应景地笑了笑:“好啊,那我等世子妃上门。”
年丽珠与年希珠被晾在一边,都有些尴尬。年丽珠揉了揉帕子,眸光发冷,却依旧笑得灿烂。年希珠索性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耷拉着脑袋瞪华珠。
侯夫人察觉到了两位小姐的情绪,忙吩咐人看座、端上点心,又问了几句不痛不痒的客套话,如在家都读些什么书,觉得京城与福建有何不同云云。
年丽珠与年希珠神色稍霁。
大夫人拉着华珠坐下,俨然一对亲厚的母女,这一幕落在两姐妹眼里,又为华珠拉了不少仇恨值。从前,大夫人最讨厌华珠,虽不至于做得太明显,可也不会差别对待。眼下,大夫人竟像带着年绛珠那边带着华珠……
年希珠拿起一块酥糖,小声道:“三姐姐,我们再也不要跟二姐姐玩了。”
年丽珠揉了揉帕子,点头道:“哦,好。”侧目看向华珠,目光下移,落在大夫人与华珠双手交叠的地方,眼底……闪过一丝浓浓的艳羡。
“诗诗和婳儿、姝儿没来吗?”。大夫人纳闷地问,余诗诗给她发的帖子,没理由不出现。婳儿如今是襄阳侯府的二女乃女乃,姝儿也住在襄阳侯府,据说是照顾颜硕。
侯夫人就道:“婳儿有些不舒服,姝儿扶她去厢房歇息了。诗诗说有位朋友要来,她到门口去等了。”
自己是余诗诗的姑姑,也没资格叫余诗诗等,也不知余诗诗等的人是谁?大夫人心头冷笑,不动声色地喝了口茶:“婳儿是水土不服吗?”。
世子妃就笑,笑得颇为神秘:“这可不是水土不福,是水土太福,香火旺盛!”
“啧!”老太君又嗔了她一眼,“都没完全稳妥的事儿,你急着显摆啥?”
世子妃走到老太君身边坐下,一手抱着她胳膊,一手拍着自己胸脯道:“妥!我当初不也一承雨露便怀上了?容易怀的人呀,怀的也稳!老祖宗您就信我一回!”
原来,颜婳怀孕了。
大夫人讲了好些恭喜的话。
华珠安静地吃着软香糕点,说不出什么滋味儿。或许是一切与前世的发展太大相径庭,华珠竟有些难以置信。
不多时,余诗诗来了。她挽着一名穿深蓝色鎏金蝠纹褙子、金色妆花长裙、面容慈祥却略显憔悴的老夫人。
老太君嘻嘻哈哈的神色在看清那位老夫人的一刻,突然变得僵硬,丢了手中的果子,皮笑肉不笑道:“听说你几十年没出过院子了,今儿怎么有兴致跑到园子里来赏花儿?不怕闪到腰!”
华珠没想到看似开朗俏皮的余老太君会讲出如此尖酸刻薄的话,不由地朝那位被余诗诗搀着的老夫人看去。老夫人双鬓斑白,容颜憔悴,可五官的轮廓依稀能看出年轻时曾是一位风华绝代的美人。华珠凝了凝眸,总觉得她看起来面善,不知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大夫人见华珠一脸疑惑的样子,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为她解了惑:“染老将军的妻子。”
原来是染老夫人,可她没见过她,为何会觉着她面善呢?华珠挑了挑眉,又想起来京城的路上,颜博为她科普过的一些京城的时局,三大家族:沈家、染家、余家。沈家乃文界翘楚,拥有世袭丞相的资格,非常低调;染家是兵界神话,掌控着全北齐大半兵马,比之当年的神策军有过之而无不及。颜博还说,余家主之所以能成为襄阳侯,全赖于他二弟与染小姐的联姻。
这位染小姐并不是叱咤风云的染神将,而是余诗诗的二婶,一位爱种兰花、爱写书法的普通女子,名唤如烟。
但婚后不到五年,染如烟便与余二爷和离了,两家的关系也崩盘了。
余诗诗头皮一麻,松开了搀扶着染老夫人的手,温柔地说道:“今儿天气不错,我约了老夫人前来赏花。”
余老太君冷冷一哼:“染家的园子可不得比御花园大,需要跑到行宫来赏花?风大,玉湖的水都快被吹干了,我要是您呀,就赶紧找个地方躲起来,免得被玉湖的风吹瞎了眼睛!”
“你……你……你……”染老夫人的身子在听到“玉湖”二字时,突然变得紧绷,随即,她捏着全都开始发抖,先是胳膊,再是双腿,最后连面部也跟着抖了起来。
华珠暗觉不对劲,想开口阻止染老夫人越来越激动的情绪,却晚了一步。
染老夫人朝后直直倒了下去!
“老夫人!老夫人!”余诗诗的腿都吓软了,她怎么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个样子。她原以为有年家人在场,祖母或多或少会给染老夫人一点儿面子……谁料,祖母像吃了火药似的,一来便捡了染老夫人的痛处戳,“老夫人!老夫人你怎么样了?”
余老太君也怔住了,她不就刺了她几句,怎还把她刺晕了?
侯夫人不敢有所怠慢,忙起身吩咐道:“你们,抬担架来!赵妈妈,你去附近的医馆请个大夫!”
世子妃敛起嬉皮笑脸的神色:“我去通知染家。”
丫鬟们抬了担架来,要将染老夫人搬上去。
华珠目光一凛,正色道:“且慢!”
众人一惊,转头看向她。
大夫人拉了拉她袖子,示意她别轻举妄动。
“母亲,我晓得分寸。”华珠轻声说完,大夫人不放心地蹙了蹙眉,不知想到什么,还是放了手。华珠走到染老夫人身边,蹲下,探了她脉搏,又掀开她眼皮子看了瞳孔的颜色,说道,“染老夫人中风了,不要轻易搬动她。”
中风对老年人来说,简直就是催命符,稍有不慎,便有可能猝死,再不然,便是全身瘫痪。余老太君的整个人都不好了,她只想讽刺对方几句,绝对没打算要对方的命啊。万一对方真就这么死掉了,那个杀人如麻的染将军,还不得砍了她全家给这老婆子抵命?
“快!快!快去请太医!”余老太君揪住世子妃的手,“先别顾着通知染家,找太医要紧!”
华珠附耳听了听染老夫人的心跳,越来越微弱,等不了太医了!
“给我拿一壶酒来!”
正色吩咐完,没人动弹。华珠加重了语气:“不想她死掉就赶紧拿一壶酒来!”
余诗诗最先有反应,她奔到行礼箱处,取了一小坛酒和一个非常精致的酒壶:“表妹,给!”
“拉帘子!”
“好。”
余诗诗又吩咐丫鬟们取出帘子将华珠与染老夫人围在了中间。
华珠帮染老夫人月兑了衣裳,又从随身携带的荷包里取出银针,自从廖子承受伤后,她就有了随身携带银针的习惯。华珠用酒给银针消了毒,在肩髃、曲池、手三里、外关、合谷、环跳、阳陵泉、足三里、解溪、昆仑等穴位一一下针。
外头的人不清楚华珠到底在里面做什么抢救,又到底能不能抢救过来。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余老太君心急如焚,连心脏病都快急出来了。
除开余老太君,大夫人是最忧心的一个!华珠在年府长大,从没学过医术,她想干嘛?救了还是剖尸?万一救醒了,自然皆大欢喜;可若弄巧成拙,她可就成为害死染老夫人的凶手了!届时余老太君把责任一推,说本来没什么事儿,全是年小姐不自量力才闹出人命的……那样,年府会被染将军剁成肉酱的!
臭丫头,想急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