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迁道:“所以这戏别小看了它,我迄今为止没看到演的好的,挂画的时候,一招一式要有人间烟火气,要玩闹中有小害怕,要不稳中求稳,看客看你险险要摔将下来,却又稳住,这才有个惊,惊又是虚惊,进而才会有大好儿,你懂么?”
他看商秀儿专注的盯着椅子,似乎已经陷入了想象中的舞台上,轻轻咳了一下,商秀儿才恍然惊醒一般,抬头看着他。
他接着道:“你注重台上稳,这原本是没错的,但是也要看演什么戏。我说这些,不是要教你怎么具体来演这出戏,而是想说,一台好戏出来,你要有功夫——这功夫包括你戏里的基本功、你的底蕴,这些能帮你设计好每一句唱、每一个动作。可光这些还不够,你还要有更深刻的揣摩,什么环境下演,给什么人演,别把曲意迎合视为卑微低贱,看客永远是伶人的衣食父母。伶人现在地位虽然&}.{}不想再早以前那么低贱,但若真把自己供的高高的,可就没人买账了。”
商秀儿觉得自己被萧六爷的话引进了一个不一样的世界。
原来的那个商秀儿是那么肤浅蠢笨哪!只知道凭着一点点先天的悟性,看一出,偷一出,那些出“私淑”的戏,虽然几天就能学会,但那时的她只会把曲调唱对了,再唱的婉转优美一些,每贴一出新戏,叫好声不少,她就在那声音里沾沾自喜着,却不知也不曾用心琢磨过唱词的深意,若不知其意,又如何向曲词里注情?又如何演的好?现在看来,以前那个自己,别说是能演,恐怕连一个“会”字都当不得。
萧迁露出了疲态,揉了揉太阳穴,又饮了一口茶,道:“至于说戏的师父,我没请,也并不打算请,就由我来亲自说给你听。我既然留了你在萧园,便不会将什么事都推给聘请的师父们。”
他颇为自傲的道:“论起说戏,也不会有谁比我说的更通透。每隔一个月,你来找我一次,像今天这样,我为你解惑答疑。你别觉得隔的时间长,一个月的时间,你需要自己慢慢琢磨体会,需知贪多嚼不烂。”
商秀儿脸上露出喜出望外的神色,她重重的、深深的向萧迁拜了一拜。
萧迁又凝重的道:“虽然引子可能是从某部戏开始,但若你真的把我跟你说的戏,只当成怎么演好一部两部戏,就辜负了我的教导。松香,送商姑娘回去吧。”他靠在椅子上,不再言语。
松香在外面掀了帘子,做了一个向外请的姿势,恭恭敬敬的轻声道:“商姑娘,您请。”
其实路倒不远。
商秀儿来往于莺园和莫忘居之间,也自己走过几次。
观音的别扭性子商秀儿也听谷师父多少说过一些,她不乐意打理萧六爷的内宅,因此宽泛的很,总有内宅的莺莺燕燕跑出来想看看这位六爷留下来的非姬非妾也非徒弟的商秀儿姑娘。
看看也就算了,但却有几个围上来说些三不着两的话儿,商秀儿难免尴尬,又不好对萧六爷这帮子姬妾说些什么,萧迁从谷师父那听说了,便派了松香这个差事。
松香原就是张冷脸,来回了几次,果然有效,此刻他像往常一样跟在商秀儿后面。
他和鼓槌儿、马尾是商秀儿在这座庞大无比的萧园里相对来说稍微脸熟点儿的人了,这辰光路上树荫浓密,萧迁爱这声声蝉鸣反衬下的寂静,所以不叫人粘知了,日光从林叶缝隙中穿透下来,商秀儿看着精心铺就的鹅卵石路上的点点斑驳,有种说不出的疏离和压抑的感觉。
商秀儿到了莺园门口,她看得出松香不喜欢她,想必是为了鼓槌儿的缘故,待要问问鼓槌儿现在怎么样,又觉得无从问起,尴尬间瞥见谷师父从屋里迎了出来,恰好这会儿又透了一阵穿堂风过来,凉爽中商秀儿松了一口气,客客气气的道:“多谢。”
看着松香离开,商秀儿进了门,那种巨大的喜悦感和兴奋感转瞬就掩盖了刚才因为松香的疏远导致的小小难过,她扶着谷师父的肩膀,满脸都是笑,恨不得蹦几个高儿的道:“谷师父,六爷他要亲自给我说戏呀!”
商秀儿学的东西,不知不觉的多了起来,原来她觉得,锻骨、练功,再听两位岳师父的课,已经让她再无一丝余力了。但慢慢的,又加了抚琴这种在商秀儿的脑海里属于名门闺秀才学得的技艺。
萧六爷一定要让她学一样乐器,她本属意笛子,但萧六爷和谷师父却一齐反对,一个怕影响脸型,一个说吹笛子用气与唱不同,怕拐带歪了,因此学了琴。
用萧六爷的话来说,场上也用得着,起码不用在台上假比划,让乐队的师父弹月琴冒充了。
除了吊嗓子以外,谷师父终于开始教她咬字,发音吐字是否清晰,除了用气,还有嘴皮子上的功夫,每日商秀儿捧着十三辙苦苦琢磨,倒也不觉得苦,只和谷师父打趣:“这回真是应了‘嘴皮子都磨出茧子’的话了!”
商秀儿每日都在锻骨和练功,她已经不那么怕梁师父了。
梁师父仍然还是每日皱着眉毛,处的时间久了,商秀儿也模清了老爷子的习性,若是他嘴边的法令纹松了,便是对方才的动作还算满意了。
也或许因为确实下了苦功,心眼儿里立了志向要尽可能的学好,商秀儿不再怕这几位被萧六爷请了专门来教导她的师父,慢慢的有时候还能有说有笑的聊会子天。
这几位师父,真的是沙里被埋藏的黄金,他们倒是都有个相通之处,就是狂傲的很,寻常的角儿并不看在眼里。
平日商秀儿是被打击惯了的,但教课之余闲聊的时候偶尔谈起她心里的名角儿,却多半也要被师父们嗤之以鼻,商秀儿虽有不服,却奈何师父们看过的戏多,实打实的把这些个角儿的戏掰开了揉碎了和商秀儿说,这里不足,那里过火,偏偏商秀儿自小儿在看戏这件事情上记性一直很过硬,回想起来,倒真的是如同师父们说的那样,最后只有五体投地的份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