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泽虞清咳了一声,将凳子挪到了那长椅前,面对着庆佑帝,道:“父亲。”
从庆佑帝忽然昏倒时起,乱了半年。
连泽虞拱了拱手,极认真的道:“儿臣能在此见到父亲,实是天佑我连朝。”
若是东海没有被他剿寇之时恩威并重、又晓陈宽海以利的压制了下来;若是南郡起了异心;若是西边儿的番人作乱;若是权老将军轻易的动了地方,掺合到这场内乱中来……又或是,最终柳传谋获得了最终的胜利,且不论连家的大权是否旁落于柳家,幼主登基,这就是另一场乱的开场。
以上种种,连泽虞声音平稳的叙述着,仿佛他在说另一个朝代的历史。
“父亲,这场乱,鼎军精锐,损失将近半数;石城关守军几乎全军覆灭;西郡守军,柳传谋部下,柳平波部下万余人,京畿童勤所率守军损失十之八=.==九;这禁宫内,禁卫也几乎死光了。”
这些话,慢慢让庆佑帝安静了下来。
他是帝王,心中自有一本账。
这些军队,国之拱卫,每一个士兵养出来都不是易事,尤其是柳传谋和柳平波久在西都,也兼领着戍边之责;而石城关是要塞,算下来,这些损失都是上过战场的老兵,无论效用,还是花在他们身上的银子,不是新兵能比的……何况还有鼎军,这是精锐中的精锐……
“这场乱中,柳传谋为了打仗调集粮草,有的则是直接搜罗自百姓。西郡十室九空,光是招抚、安慰百姓,就代价不菲,还不算现在青黄不接、缺吃少穿会不会引发民乱……而上京西北一带,大抵粮食存粮也所剩无几了,幸而儿臣虽然要打仗,却不忍心盘剥百姓,所以石城关周边地带库银都已经空了。”
战争遗祸无穷,不知道要多少年才能消弭这伤痕,连泽虞还在平静而低沉的讲着:“西郡历来多富户,蜀锦、煤矿、药材……这一场动乱,生意也都停滞了,西郡百姓们蜂拥而逃,有的沿陆路去往霍都,更多的则是涌向了沿江的各个渡口城镇,很多城镇的船只被劫掠,甚至连军队里的船都不能幸免,这更影响了南北依托水路的生意。”
他叹了口气:“恐怕今年就得要调低税收,可税一旦调低了,再想调高,就千难万难了。”
连泽虞站了起来,透过寝宫的窗子,能看到远远的勤政殿,夕阳之下,更显得金碧辉煌,仿佛刚才的一场杀戮争斗是一场幻梦。
他回头,看着长椅上的庆佑帝:“父亲以为,我要谋反,要的是这样儿的江山?”
他想问的很多。
他想问:我从六岁时起,你那时亲手带着我,一言一行亲自教我,直到我进了东宫,你亲手挑选了太子应有的班底,唯恐有一人德行不佳带坏了我,而今,却完全不相信自己的儿子吗?
可是他也什么都不想问了,庆佑帝也无法回答,他不能说话了。
连泽虞又靠近了庆佑帝,他没有坐下来,而是跪在了长椅前。
“这场乱,宫闱也乱像百出,我母后为了免遭丽贵妃的毒手,逃出宫去,一国之母,在外边儿遭受围捕,形容狼狈,伤痕累累,我兄长……”连泽虞哽咽了一下,声音越发低沉:“在乱中身亡……若不是你下旨意,谁敢……”
他慢慢的抬起头:“皇后携带御玺逃出禁宫,在外逃亡数月有余,而此事早已天下皆知!试问为何有此从古至今闻所未闻之事发生?儿臣该如何向天下人解释?如今我母后和御玺正在上京之外,母后堪称贤后,为保连朝江山备受苦难,儿臣不能让母后有一丁点儿污名。”
连泽虞又道:“父皇尚在,而儿臣身为太子却领兵攻打上京。便是儿臣继位,之后又如何面对天下人悠悠之口?世人议论纷纷,大多说是父皇宠幸奸妃听信佞言。儿臣以为,父皇从来英明果决,治下国泰民安,万民称颂,”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沉静的看着庆佑帝良久,方重重的磕下头去:“儿臣以为,父皇一定是病中遭遇齐桓公事。”
那旁边的太监,还趴在地上,一无所知的悄悄抬头看着二人的神色。
庆佑帝却已经听懂了。
这真是一个死局!
他茫然的想着,不管怎样,他死之后,身后事是由太子说了算的。若想活下来,那便是老来昏聩,谥号,一个“荒”或者“愍”字是逃不掉的,让后世子孙如何看他……而若想有个好名声,那么自己现在就应当已经死了,一切祸乱是丽贵妃做的,与他无关。
在庆佑帝怎么都想不出来一个出路的时候,连泽虞已经起了身,对外面道:“郑太医。”
郑太医便躬身而进,连泽虞道:“为皇上施针。”便走出了寝宫。
庆佑帝的疾病,原本就是能治的,只是顾嘉言和钱钧早已说通了郑太医这个中风圣手,硬是让庆佑帝不能说话不能动的躺到了现在。
郑太医打开了一应用具,仔细的拈了针,手法极稳的开始行针。
待见到庆佑帝手指已经能大动了,便收了东西,躬身而退到连泽虞身前,“噗通”就一声跪下了。
连泽虞冷冷的看了一眼程思远,虽然有些不喜他透露了自己的意图,可到底心里也有些可惜这个治疗中风极有一套的郑太医,便冷冷道:“你今日不曾入宫。自己想办法圆过去。”
郑太医这才连叩了数个头慌张而感激的离开了醴泉宫。
庆佑帝慢慢的从手指活动无恙,到整个手臂,再到全身,竟都重新回到了自己的掌控之下,岂会不知原来自己这病一点儿都不重!
但如今却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他一动,那太监听见了动静,脸上一喜,急忙过去搀扶着他慢慢起了身,却见庆佑帝缓缓的向书案那边走了过去,伸出枯枝一般的手,抓住了旁边插着的尚方宝剑!
那太监正不知庆佑帝是不是气急了要去找太子算账呢,这把剑就已经有气无力的扎到了他的身上!(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