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
像是从阒静的深海慢慢浮起,耳鸣伴随着周身的刺痛,随之而来的是几番压缩到极致的痛楚,直往心间脑门而去,强硬地逼迫着她清醒,逼迫着她张开眼——
“醒了、醒了,菊姨,她醒了!”
“真醒了?”
小丫头惊喜的娇女敕嗓音后头,是道轻哑而激动的声音,她张眼望去……嗯,看不清楚,因为背光,她只看得见几颗头在她面前晃动,而唯一的亮光是其中一人发上的金饰,真是太闪了些,闪得她头更痛了。
好痛……痛得不得了,她双眼一闭,彷佛再度潜进了阒静的深海里。
就在她的意识消散之前,她闪过一丝疑惑——这是哪呀?而她……又是谁?
当她再度清醒时,一时间,还是没能自我解答。
她微微动着身体,感觉像是被雷打过似的,能动,却是动得艰难,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她以眼环顾四周,是间不算大的房,但摆设还挺素雅,比较让她疑惑的是,她心里有种说不出的违和感,有种极度不真实的感觉,彷佛她不该存在这里,可偏偏她就在这里。
“妳再等一下,已经差人把菊姨给找来了。”小丫头面对她的二度清醒,显得镇静多了。
她没有说话,因为她根本不记得自己是谁,但却满心地认为自己不该属于这里……唉,情况真是不乐观,教她不叹气都不成。
这时,外头传来些许骚动,小丫头赶紧开了门,便见一名妇人领着一名发色苍苍的老者进屋,后头还跟着几个婆子。
她静静地打量她们的穿著打扮,那股说不出的违和感又蹦了出来,一种说不出的突兀在心间不断地蔓延。
然而,她声色不动,乖巧地任由那位老者替她把脉,她看得出所有人都等着一旁妇人的吩咐,那名妇人肯定是这儿当家作主的,想必能够替她解惑。
一会,大夫对那名妇人低声说了几句,妇人便让婆子领着大夫离开。
房里的气氛瞬间凝滞了起来,妇人站在她的面前,用那双美而冷的眸子直瞅着她,她下意识地认为,妇人绝不会是她的家人……应该吧,只是也不怎么清楚自己是打哪来的自信就是。
“把自个儿搞成这样可痛快了?”菊姨冷笑了声问,眸底是隐藏不住的恼意和轻蔑。
她眨了眨眼,实在不知道妇人说的是哪桩……不过这话意听来,她会躺在床上无法动弹,是她自找的?
太傻了吧,没事把自己搞得这么惨干么?
“怎了,不是一直都伶牙俐齿得很,怎么一醒来就不吭声了?以为当个哑巴我就治不了妳?”菊姨眸色一沉,似乎有了打算。
见状,她赶忙道:“对不起……我不知道妳在说什么。”一开口,嗓音沙哑得可怜,喉头更痛得她不想再发声。
菊姨漂亮的柳叶眉微扬,瞧她的眼神有几分兴味。“唷,不是瞧不起我,还会跟我道歉,妳是把头给撞坏了不成?”
虽然喉头很痛,但她还是勉为其难地开口,而且还附加了柔顺的笑。“对不起,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她笑得怯怯的,实在是因为她敏锐地察觉到妇人的极度不友善,正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见风转一下舵是应该的。
“妳不记得?”菊姨猛地瞇起水灵凤眼,沉声问。
“我真的不记得,我……我连我的名字都想不起来,也不知道妳是我的谁,这儿又是哪里。”她诚恳地道出她的疑惑,同时期盼妇人能为她解惑。
菊姨端详她半天,朝站在床尾的小丫鬟道:“香儿,将大夫请回来。”
“是。”香儿赶忙领命前去。
菊姨一个眼神,后头的婆子立刻端了把椅子,让她坐在床头的位置。她眉眼不动地打量着她,状似随口问:“妳说妳什么都不记得,难道妳连把自个儿给磕伤了都忘了?”
“不记得了。”那彷佛有人将她脑袋里的记忆给全数抽掉,干净到连一点渣都找不到,实在是令人惶恐,要不是她心脏够强,说不定早就怕得哭天喊地了。
想想,她真是了不起,够沉稳,她都忍不住想夸自己了。
菊姨微瞇起眼打量着她,说是不信,却是不得不信。在她撞柱自尽前,她高傲娇气,宁死不屈,这会醒来后俨然像是变了个人,不见傲慢,甚至笑脸迎人,话语温婉,就连眼神都变得澄亮,彷佛无所畏惧,倒是那受过礼教的千金小姐气韵神态依旧没变。
若真是忘了,成了眼前这性子,对她而言是好事,但要是装的……
“菊姨,大夫来了。”
香儿的唤声打断她的思绪,她起身便对着大夫问上几句,大夫听完,沉吟了会便道:“这倒是听说过的。”
“能医吗?”她神色微动地问。
“这不是能不能医,而是没个准,也许几天后就恢复,又也许一辈子都不会恢复,没人说得准。”
“有没有可能是假的?”虽说可能性不大,但天晓得呢?也许这位官家千金为了逃出天香楼想出了这法子也说不定。
大夫瞅了眼躺在床上的小泵娘,对上那双水灵灵的双眼,月兑口道:“她瞧起来倒不像假的,人的性情要在短时间内转变如此大……不是件简单的事,而医书上也曾记载,因头伤而丧失记忆者,多伴随着性情大变,依老夫所见,这小泵娘是极可能没了记忆。”
他进天香楼替这位小泵娘诊治了几回,每每总见小泵娘神色戒备,先前进屋帮她诊脉时,只觉她脉弦气浅,少了张牙舞爪的气势,他也没搁在心上,如今听鸨娘提起,才发觉她彷佛变了个人,瞧,这会儿还对着他笑得腼腆。
大夫被请出去后,菊姨再次坐回椅上,再三审视着她。
她表现出她最大的诚意,哪怕全身痛得像无一处完好,她还是勾起她自认最无害最诚恳的笑弧,希望得到对方的信任。
半晌,菊姨开口了。“既然妳把前尘往事都给忘了,那就当作今日开始重生吧,我给妳取蚌花名,从今天开始,妳名唤潋滟。”
她眨了眨眼,想了下才问:“花名是什么意思?”名字就名字,说是花名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花名便是妳往后在天香楼所用的名。”菊姨露出难得的笑,身子倾近她一些。“我呢,就是天香楼的大掌柜,要说是鸨娘也成,天香楼里的姑娘全都叫我菊姨,往后妳就这么叫着吧。”
潋滟垂下长睫,忍不住再问:“天香楼是什么地方?”虽说她早就预料菊姨不是她的家人,但眼前这状况似乎很不妙。
菊姨巧笑倩兮地对着一旁的香儿道:“香儿,往后妳就跟在潋滟身边伺候着,顺便告诉她,天香楼是什么地方。”
“是。”香儿乖顺地点头。
“潋滟,妳就好生休养,待身子好了再上工,只要妳乖乖的,我绝不会苛待妳,相反的……”菊姨婷婷袅袅地起身,风韵犹存的面容上挂着笑意,但那森冷的眸色却教人背脊发凉。“妳要是再要死要活的,我就干脆把妳卖进大户人家,至于妳会落得什么下场,我可不知道。”
二话不说的,潋滟立刻答道:“菊姨说的是什么话,我一定会乖乖听从菊姨的吩咐。”这是威胁,赤luoluo的威胁,她是傻了才会在这当头跟她杠上!
菊姨颇满意她死里逃生后的转变。“好生歇着,赶紧把身子养好。”
“是。”她扬开一个大大的笑容,也非常满意自己暂时安全过关了。
但是,她的脑袋还是非常混乱。
她怎会在这里,而她……到底是谁?
昏昏沉沉地过了好几天,待她清醒了些,问过了香儿,才知道原来她身上的伤大部分都是自个儿弄出来的,再说白一点,就是她一心寻死。
她简直不敢相信。
以前的她,是个笨蛋吧!好死不如赖活,是没听过是不是?!就算面前是绝境,只要尚未走到那一步,绝不能轻言放弃的,到底是在愚蠢什么,害她现在头痛全身痛,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蠢蛋!
无声再骂了自己一句,心底一样不快活,只因眼前的状况真的是非常凶险。
“……所以说,等我伤一好,我就必须当花娘?”她终于弄明白天香楼是青楼,而她成了青楼女子。
“是清倌。”
“有什么差别?”
香儿瞧她极为慎重地询问,真觉得她变了个人。“处子与非处子的差别。”
轰的一声,潋滟整个人呆了下,终于明白之前的自己为何想寻死了。
嗯,火坑,她掉进火坑了,对一般女子来说“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是再自然不过的,她完全可以理解,但状况并非毫无转圜余地,还有努力的空间,她才不会傻得再次寻死。
“不过妳年纪还小,所以会跟着几个姊姊学习,到时候再看菊姨怎么安排。”香儿瞧她沉默不语,不禁温声劝着。
虽说菊姨交代自己伺候潋滟,更要将天香楼的事一五一十地告知,但见她什么都忘了,恍如一张白纸,对世事不晓,真要跟她说得详实,就怕她撑不住,又要觅死寻活的闹。
潋滟哪知道香儿脑袋里在担忧什么,她将仅有的线索汇集在一块,抽出最切身的要点,问:“香儿姊,我今年几岁?”
“十三了,过了年妳就要十四了。”
潋滟垂眼忖了下,喃喃自语着,“我年纪还这么小,菊姨应该不会急着让我上工才是。”但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自己没这么小,再不然就是她天生沉稳,才能处变不惊。
“妳说的没错,再快也要等到妳及笄。”至于及笄之后的命运,香儿实在是不忍心告诉她了。
潋滟暗松了口气,如此一来,她至少还有一年的时间可以努力。这么想着,心里踏实了些,语气也轻快了起来,“香儿姊,妳可知道我的来历?好比我是打哪来的,又怎会进了天香楼。”
香儿有些为难地蹙起眉头。“我不知道妳是打哪来的,想知道恐怕得问菊姨了,至于妳怎会进天香楼……除了是被卖进来的,没有其他了。”自己已极尽所能地斟酌用语了,但这个答案肯定教她伤心欲绝。
天香楼里多的是遭父兄给卖进来的姑娘,标致些的就成了花娘,要是像她长得平凡的就成了丫鬟,可不管是花娘还是丫鬟,进了天香楼就再也踏不出去,老死在这儿,除非有官人高价买,否则是别无他法。
潋滟眨了眨眼,会是家人把她给卖进青楼的?又会是因为什么原因呢?太可惜了,她全都忘了,记忆压根没有回笼的迹象。
毫无根据的,她就是相信她的家人绝不会将她推进火坑,但眼下事实她就是在火坑里,恐怕还是待价而沽的优质商品,要不菊姨不会还肯留下她,容忍她再三闹腾。
一年,她至少还有一年的时间想法子找出路,要是连老天都不给她一条生路走……她只好披荆斩棘开出活路。
香儿见她沉默了好一会都没开口,不禁温声道:“其实待在天香楼也不是只有一条死路可走,只要妳成为花魁,菊姨也不能一径地逼妳做不想做的事。”她瞧潋滟真变了个人,性情柔顺,笑脸讨喜,觉得若不拉她一把,良心都过不去了。
“花魁?”
“是呀。”香儿用力地点着头。
“什么是花魁?”
“文武状元是魁首,而花魁自然是花中魁首,只要妳能成为花娘里头最顶尖的,能将人心都收得服服贴贴,自然菊姨也要给妳几分颜面的。”她之所以会这般说,实是因为潋滟的容貌太过出色。
哪怕她额上带伤,小脸浮肿,但五官精致绝伦,尚未及笄已有着倾城之姿,尤其是那双眼,媚而不俗,娆而不妖,活月兑月兑就是双勾魂眼,也莫怪菊姨会再三容忍她造次。
“顶尖?”潋滟喃喃着。“可要怎么才算是顶尖?是容貌还是才学,还是要恩客多?”如果是后者的话,她会直接放弃。
这几日下来,香儿已经逐渐习惯她的话多和疑问,知晓她是靠着询问弄清自个儿的处境,香儿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真要说的话,是必须全都具备,但恩客也不见得要献身,应该说找到一个大靠山,足以让菊姨退让三分,就像是如烟姊姊那般。”
“如烟姊姊?”
“如烟姊姊是咱们天香楼的头牌,她最大的客人就是咱们蟠城知府之子,如今和她竞争的还有绮罗姊姊,绮罗姊姊性子较乖张,往后妳要是见着她,可要记得多讨好,否则日子就难过了,还有,跟着绮罗姊姊的几位姊姊都不好惹,妳要能避就避,要是避不开就大声嚷嚷,菊姨不会坐视不管的。”
潋滟很认真地从香儿那儿吸收情资,从天香楼的环境到里头的花娘派系壁垒分明都记得详实,不禁暗叹,似乎不管走到哪儿,各式阴招都会出现在各种工作里。
当花娘也要争宠,真的是……教她忍不住想叹气。
那憋闷的一口气都还没叹出口,房门便教人给推开,一张笑得憨甜的小脸半隐在门边。
“竹音,妳怎么跑来了?”香儿诧问。
“我到厨房讨糕饼吃,厨房那头正忙着,说是腾不出人手给这儿送汤药,所以我就自告奋勇地送来了。”竹音笑嘻嘻地端着汤药进房。
潋滟不禁打量着她,瞧起来不过就是十五六岁的模样,脸上挂着恬柔的笑,让清秀的五官显得分外甜美。
“哇!丙然是个小美人胚子,真是不得了。”竹音将汤药交给香儿,拉了把椅子就坐在床边。“听菊姨说,妳的花名是潋滟,这名字可真适合妳。”
“多谢姊姊夸赞,姊姊的长相也很甜呢,教人一见就好喜欢。”虽说她是天生嘴甜,但这话说得压根不假。
有种人天生就是有着懒洋洋的气质,说起话来轻声细语,柔软得教人百听不厌,而竹音就属于这样的人。
“小丫头嘴巴真甜,昨儿个客人赏的糖饴就给妳喝药后甜甜妳的舌吧。”竹音从怀里取出一小包油纸袋,从里头倒出两颗糖饴。
潋滟让香儿扶起,喝下了药后,从竹音掌心里捻了一颗含在嘴里。“谢谢姊姊,可药不怎么苦,一颗就够了。”
竹音不禁多看她一眼,点了点她的鼻头。“真希望妳的伤都别好。”
这话乍听之下似乎有所不妥,可再仔细一想,便知竹音是心怜她一旦伤好,就真要当个小清倌了。
“她要是再不好,菊姨也不会再放她逍遥了。”香儿叹了口气道,神色随即一整,像个大姊姊似的道:“好了,竹音,妳也该回去了,省得把其他姊妹都给引来。”
“才不会呢,不过其他姊妹们也都很好奇潋滟到底生得什么模样,才会教菊姨一再宽恕,今儿个一瞧,果真是惊为天人,真不知道是幸或不幸。”竹音说归说,还是乖乖起身,替潋滟将颊边的发收好。“改日再跟妳说说咱们这儿的规矩和姊妹们的习性,省得妳不经心犯了错。”
“那就先谢谢姊姊了。”潋滟笑得眉眼弯弯。
竹音见状,无声叹了口气,摇头晃脑地走了。
“竹音性子好,向来是不争不抢,往后妳就跟她亲近些,有什么不懂的也可以问她。”
潋滟轻声应着,随后侧过身躺下,心想,自个儿到底是生得什么模样,她到现在都还不知道呢,被她们一个个说得像是天仙似的,害她也生出兴味来了。
美,简直是妖孽般的美。
直瞪着镜中的自己,潋滟呆愣了好半晌。
虽说她从菊姨的容忍,香儿和竹音的眼中猜出自己可能拥有美貌,但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竟会美得如此精致,黛眉勾魂眼,尤其是眼睫浓密得不可思议,秀鼻底下是张厚薄适中的菱唇,冶艳而月兑俗,狐媚而清新,还没长开竟已美得如此惊心动魄,再加上一身肤白赛雪,犹如搪瓷般的女圭女圭……
这就是她?
一种说不出的违和感萦绕在她的心头,尤其这发饰,这一身轻飘飘的秋裳,总教她有剎那间的恍惚。
“准备好了没?”
门板突地被推开,不需要从镜中瞧见来人,光听那嗓音就知道是菊姨。
潋滟微抬眼,适巧从镜中瞧见菊姨惊艳的目光,然而惊艳的绝非是她的面容,而是这面容底下估算出的价格。
唉,待价而沽的优质商品,就连她自个儿都觉得自己肯定能卖个上好的价钱,否则真对不起这张好皮相了。
唉唉,她为什么可以这般事不关己?
“菊姨,已经差不多了,我给潋滟梳了个双髻,只插了簪花,会太素吗?”香儿看着镜中的潋滟,调整她发上的簪花。
“我倒觉得这装束合了她的年纪,点缀太多反倒俗了。”菊姨一双美目上下打量着,最终满意地漾着笑。
“我也是这么想。”香儿做好最后一次调整,对自己的手艺也满意极了。
“这一身浅桃红真是太衬妳的肌肤了,简直就像是咱们园子里的桃花树成精变人了,任谁见着妳都转不开眼的。”菊姨轻挽起她腮边的发丝,对她笑得万分和蔼慈祥。
潋滟不动声色地抖了抖一身的鸡皮疙瘩,回以千娇百媚又万分讨好谦卑的笑。“这都要谢谢菊姨。”
天香楼一年有四季新衫,而且是由蟠城最富盛名的天水庄派师傅前来量身订作,布料则是统一由菊姨挑选指定。根据香儿的第一手消息,她身上这一袭浅桃红纹纱料,等级仅次于朝贡的绯绫,而且整个天香楼只有她才有,便知菊姨为了她的初次登场有多费心思了。
不过相对的,她能替菊姨攒回的银两,肯定是要翻个数倍的。
“说什么谢呢,妳听话,我就疼妳,这不是天经地义的吗?”菊姨笑呵呵地道。
潋滟脸上笑意不变,心里却直译了菊姨的想法:妳要是不听话,我就宰了妳!为此,她会乖乖听话的。
“走吧,时候差不多了,先让妳见见天香楼里的其他姊妹,多多相处就不会生分了。”菊姨一个眼神,香儿便上前扶起了潋滟。
那么,接着是要丑媳妇见公婆了……喔不,是要准备拜见众姊妹了。在她养伤的这段时日,靠着香儿和竹音替她恶补,她多少也晓得天香楼里的状况,不过晓得归晓得,也得要见过人之后才作数。
踏出房门,潋滟环顾四周,发现自己住的竟是独立的小院落,再往前过了一扇小门,往右便是座穿廊,廊檐下每隔几步便系着一盏灯笼,如今天色还亮着,自然尚未点灯。
穿廊设计特别,衔着特殊造景,穿过了大型假山后连接着湖桥,湖面上可见飘浮着荷叶,岸边垂柳成荫,十字桥上建了一座偌大的亭子,里头已经坐了不少人。
“待会菊姨介绍妳时,妳就笑得傻一些,菊姨没要妳开口,妳就别开口。”香儿轻扯了她一下,随即在她耳边用气音嘱咐着。
她不禁笑睨了她一眼,无声应着:知道。
相处久了,她发现香儿俨然是大娘性情,天天对她耳提面命不说,事事样样都跟她讲解通透了,还要她多加谨慎提防,简直跟个当娘的没两样,可实际上香儿也不过大她四岁。
临近亭子时,里头的姑娘全都走了出来,婷婷袅袅地朝菊姨行了礼,菊姨微微点头,便拉着潋滟径自朝主位走去,让她坐在自己身侧。
才刚坐定,潋滟就听见了阵阵的窃窃私语,感受到赤luoluo的打量目光。她不惊不惧地抬眼,从容地将在场人都扫过一遍,随即起身屈身朝众人行礼,甜甜地喊了声“姊姊们好”。
第一印象是很重要的,笑脸迎人是必备,身子骨放软一点,通常可以保平安的……虽然这不知道是打哪来的想法,但横竖就是从她脑袋里迸出的,照做总没错。
“原来就是这么块瑰宝,难怪菊姨会把她当小祖宗般伺候。”
潋滟唇角完美地上勾,笑不露齿地打量着开口的姑娘——凤眼桃腮,艳若桃李,喜穿绯色彩衣,这一位应该就是香儿说的绮罗,也是竹音说的那位使绊子高手,嗜好是跟如烟打擂台,专抢如烟的客人。
如烟的话……她不着痕迹地偷偷打量,猜测应该是已经落坐,一脸淡漠不搭理人的那位姑娘吧。
正所谓国色天香胜牡丹,大概就是这种姿色与气韵了吧,华贵却冷若霜梅。
“呿,妳们这几个,我哪个不是当成小祖宗般的供着?”菊姨啐了声,嘴上骂着,脸上还是挂着笑。
“哪是?瞧瞧,她这一身行头,哪是咱们追赶得上的?”绮罗不依地拉着菊姨的手,半是撒娇地道:“菊姨什么时候也给我准备纹纱料子?”
“这就得要视妳的表现了。”菊姨笑意不变,眸色却微微噙着寒光,瞧着众人,道:“潋滟这孩子很得我的疼,就像是我心尖上的肉,今儿个要让她进楼上工,我也是万般不舍,所以妳们几个得要多关照她,她要是有什么不懂的尽避教,要是有人没有分寸对她毛手毛脚,妳们可要挡着,要是挡不了,立刻差人通知我,知不?”
“知道,菊姨。”亭子里的姑娘口径一致地应着,唯有如烟依旧面色淡漠和微噙敌意的绮罗闷不吭声的。
菊姨压根没将两人的表现看在眼里,径自吆喝着其他人与潋滟打声招呼。“那好,过来和潋滟熟悉熟悉吧,多多相处,妳们就会知道这丫头有多讨人喜欢了。”
潋滟始终挂着讨好的笑,一一对着几位花娘行礼,顺便记下她们的名字,待全数轮完之后,她突然发现自己真是聪明,还真把所有人都给记了下来,甚至跟在她们身边伺候的丫鬟,她也记住了。
天才吧,她一定是天才。
“好了,时候差不多了,该上工了。”菊姨拍了拍手,亲热地牵着潋滟,温声道:“潋滟,今儿个晚上妳就跟在我身边,当是走马看花,别怕。”
“有菊姨在,我怎会怕呢?”她诚恳无比地道。
这话真是压根不假,跟在大掌柜兼鸨娘的身边,不就是她最大的靠山,她怕啥?
瞧,走在她身边,眼前的花娘自动散开站至两旁,谁都不敢挡在她们面前,所以她的判断是对的,先讨好菊姨是再正确不过的决定。
正想着,还未踏出亭子,她猛地一顿。
“怎了?”菊姨敏锐地察觉她顿了下。
潋滟漾起可人的笑,道:“没事,只是脚没踏稳。”
她笑着,心里却想:不会吧?她被拧了一把,狠狠的一把!
凶手是谁?
她没有回头,回想方才姊妹们退开时的角度和方位,推测出……是绮罗身边的湘菲,如果她没记错,竹音说过湘菲和书琪是绮罗的心月复,换言之,她腰上这一把是绮罗授意的?
有没有这么阴?她认为自己表现得很讨好了,为何还要对付她?
看来,天香楼没她想象中的好混,唯今之道,只有谦卑、谦卑再谦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