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出房门的那一瞬间,岑可宣轻轻合上门扉,终于深吸了一口气。仰头看着天上的白云,微微有些愣神,空气中细碎的梨花片片飘落,一道清悦的声线随之划过:“小可宣要嫁人了吗?”。她心头蓦然欢喜,面上却不动声色,板着脸皱眉轻叹道:“是你啊,涑兰。”
几步之外,长衣乌发的少年斜坐在长廊的栏杆上,背靠朱红廊柱,一条腿随意地垂下,说完话后邪气一笑,眉目懒散,眼带桃花,言语间尽是藏不住的戏谑:“听你这口气,见到我很失望嘛。”这正是数月不见的涑兰无疑了。岑可宣虽然面上装得若无其事,脚步却很是急切,几步走到他面前,又细细打量他一番,这才说道:“你是何时回来的?”
这人神出鬼没,实在没个定数,方才还与豆岚说起他,没想到转眼便出现了。但见他懒懒打了个呵欠:“记不清了。”说着还将头稍微往身后靠了靠,点点光影落在他身上,蒙上了一层暖意。他的回答显然是毫无诚意的,若是平日被他这般敷衍岑可宣定然转身便走,如今三月未见,竟是十分想念,她可真是不想承认这一点。
踌躇了片刻,岑可宣终于还是问道:“你方才偷听我同宫主的话了?”涑兰原本微微闭着的眼睛忽然睁开,却是笑了起来:“我才懒得偷听你们。”岑可宣不依不饶道:“你就是偷听了。”说完偷偷瞥他一眼,她当然是故意这么说的,谁知涑兰仍旧笑,似乎对她的挑衅很是不以为意。岑可宣只好妥协,问道:“那你是如何知道我要嫁人的?”
不可否认,涑兰此人的确非同寻常,八年前她在后山的紫竹林第一次遇见他时,他正踏着缓慢的步子破雾而来,衣袂翩跹,眉目如画,端的是十七八岁偏偏少年郎,若说惊艳二字,实不为过。但令人更为惊讶的是,八年过去,这厮竟然还是那副十七八岁的少年模样,换作谁不会觉得奇怪?
岑可宣斜着眼瞄了他一眼,见他对自己的质疑不予回应,便道:“你不说也行。”她在原地来回走了两步,突然转头冲他一笑,道:“但你至少该回答我一件事,这也是我极关心的事。”涑兰偏头笑道:“你说。”岑可宣眼珠子一转,慢悠悠道:“既然你如此厉害,那你何不跟我说说,御景山庄的人什么时候过来接我?”说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然而心里却只当跟他凭嘴,并不过多期待他的回答。
涑兰却已经笑吟吟坐起身,伸出一根手指在岑可宣面前晃来晃去,岑可宣心中烦闷,拍开他的手,有些不乐意地道:“别玩儿了,跟你说认真的。”涑兰闷笑出声:“谁跟你玩儿了,我也是认真的。”她忽的怔住,涑兰又伸出那根手指,微微颔首道:“一个月。一个月之内,御景山庄的人定会抵达紫云宫。而且——”说到这里,涑兰忽然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眼中透出些似笑非笑的神色。
岑可宣立马问道:“而且什么?”那眼神实在古怪。涑兰沉吟了片刻,这才缓缓补充道:“而且,到时候小可宣会有一个意想不到的惊喜……”他拉长着声音说道,好似预知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一般,那模样实在令人生厌。
或许每一个人的生命中都会出现那么一个特殊的人,你纵使有千般本事,万般手段,也终是拿他毫无办法。比如曾经的岑可宣之于岑子非,又比如后来的涑兰之于岑可宣。一物降一物,确有其道理。在她的记忆中,涑兰就是上天派来捉弄她的煞星,从小被众人捧在手心的岑可宣,却在青葱岁月里被眼前的少年愚弄了无数次。
她常常想,同样是那般清秀好看的少年,为什么涑兰同哥哥性格差距就那么大?
“你就不懂得谦让吗?”。岑可宣无数次气呼呼地质问他,“若是我哥哥,才不会这般欺负我。”涑兰不屑地道:“我又不是你哥哥,也无需让着你。”岑可宣大怒,伸手一指,更加不屑地道:“你这个讨人厌的家伙,连我哥哥的一根头发都比不上。”涑兰乐不可支:“噢,可是你那个天下间最好的哥哥早不知道哪里去了。”
这么随便的一句玩笑话,却让刚刚还气焰嚣张的岑可宣突然掉下了眼泪。晶莹的泪珠顺着瘦小的脸颊滑下,轻声的呜咽转变成逐渐放大的哭声,止也止不住。涑兰第一次露出慌张的神色,他忙乱的伸手替她擦干眼泪,嘴里嘀嘀咕咕道了无数次歉,直到眼前的少女忍不住破涕为笑方才止住。
他松下一口气,说道:“小可宣,这次是我不对。”一面单手伸出三指,神情肃穆:“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眼里不乏真诚。岑可宣轻哼一声,眼角还挂着泪,眼中已然露出笑意。那次之后,涑兰果真再没有拿岑子非的事跟她斗过嘴。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个禁忌,他差点忘了,即便是年幼的少女,依旧有不愿别人提起的伤疤。
自她入住紫云宫后,涑兰曾经告诉她,紫竹本是仙家之物,后山的紫竹林里住了一位神仙,平日隐身修行,未曾显灵,但世事万物都在神仙的掌控之中,只要她诚心磕头许愿,那神仙就能实现她一个心愿。涑兰有个优点,那就是总能脸不红心不跳,一本正经地跟别人讲一些毫不可信的事情。
显然,那个时候的岑可宣还未看穿他这一点。她当时虽然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早已飞向了紫雾缭绕的后山竹林。她一直有一个心愿,或者说,自从八岁的那场大雪开始,岑子非就成了她心中永远的结,她无数次向上苍祈求,将那个消失的少年带回她的身边,永不分离。
当天夜里,她避开了涑兰,避开了所有的宫女,点着幽幽烛火将自己最喜欢的东西全部收集了起来,小心翼翼地裹在裙子里,一路小跑到后山。头顶淡淡的月牙隐于云间,耳边寒风凛凛,细软的绣花小鞋踩在地上,紫云宫中的灯火越来越远。途中不小心跌了好几个跟头,包袱掉在地上散开,她慌慌张张地伏子,借着月光逐个模索,细女敕的小手模到纷乱的石子,硌得生疼。
如此多番折腾后,终于顶着一张狼狈的脸,到达了紫竹林。涑兰说,紫竹林里的神仙,能实现她一个心愿。在那个漆黑无星的寒冬腊月里,这是她心中最大的期待。倘若那一年岑子非如愿归来的话,她定然会觉得这是她一生中做过的最为伟大的事,毫无后悔可言。
可惜事与愿违,当她最终只能独自望着一弯残月度过次年的冬季时,她毫不犹豫地将所有怒气转移到了涑兰身上。她恶毒地说:“编出这等无聊幼稚且毫不负责的谎言之人,必遭天打雷劈。”涑兰也毫不示弱:“我不过随口说说便有人傻乎乎的信以为真,不是该怪自己没有脑子么?”两人一番唇枪舌战,各番较量自此蔓延开来。
可惜姜还是老的辣,涑兰有心整她,实在防不胜防。那之后岑可宣竟然被涑兰以各种各样的方式骗了不下十次,毫无胜绩可言,让她懊恼不已。终于,在岑可宣十四岁生日那天,她暗自发誓,再也不会相信这小子的任何鬼话,一句都不信。
那真是岑可宣一生中最英明的决定,因为十四岁后,碍于她的各种提防和不信任,涑兰再没有骗到她分毫。也就是说,十四岁后,涑兰在她面前就是个十足的失败者。想到这里,岑可宣万般挑衅地朝涑兰轻哼一声,昂首扩胸地迈着步子离去——不听不信,便是防涑兰之妙法。
在紫云宫的日子其实很是无趣。纵有紫雾缭绕,竹影婆娑,绝世美景,宛若仙境,江湖中人人艳羡,岑可宣依然过得是百般无聊。实在无聊紧了,便变着法自己跟自己玩。两个梨树间拉根绳子或者布条,跳来跳去也能跳上半天。雪白的梨花就那么簌簌地落下,浮冰碎雪一般,极为美丽,也极为惹人怜惜。可惜岑可宣一介俗人,不解风情,更不会惜花怜花,蹭蹭蹭踩在脚下,碎花霎时碾作尘泥。
紫云宫位于山巅,离太阳近,平日虽然偏幽冷,下午时,其实有有些晒的,很快,她的额前就有了微微细汗。踏着步子往躺椅上一坐,摇着精致的白罗扇小憩,微闭上眼睛假寐,自是偷得浮生半日闲,快活似神仙。假如,没有那该死的联姻的话。
距离岑可宣知晓联姻之事已有一个月,虽然她心中万分不愿意,但也必须承认,涑兰那厮还是多少有些本事的,至少在刚好一个月的这天,御景山庄的人便真的到了。当然,这件事,依旧是小丫头豆岚告诉她的。
那个时候她已经昏昏欲睡,日光晒得她有点晕,紫竹被风吹得哗哗响,隐隐约约瞧见豆岚一脸喜色,捧了一碗莲子羹蹲到她面前,又伸手轻轻推她,连唤了两声:“小姐?小姐?”岑可宣存心装死,挺尸吓她。豆岚见她没有反应,忙伸头仔细瞧了瞧:双眼紧闭,面色晃白,还满身虚汗,不禁心下大骇。立马伸手去探她的鼻息,这一探吓得差点昏厥,惊呼道:“小姐,你怎么了?”
她把手中的莲子羹放到一边,一时惊慌失措,心道小姐怕是中了暑以致昏迷,在脑中迅速地搜索读过的纷乱书籍,倒好像记得医书有言,其针灸治愈之法应取百会、人中,然后是承浆、气海……她一边回想着脑中乱成一团的记忆,一边去屋内取来银针,以一种雷厉风行的速度准备好,白晃晃的针尖夹在她纤细的指间。
先取百会,百会……豆岚缓缓抬起手,作势便要扎下。岑可宣却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开玩笑,要真扎下去,凭豆岚这半壶水的本事,没事儿也成有事儿。豆岚一愣,喜道:“小姐你没事啦?”岑可宣干笑着摆摆手:“没事了,都好了。”心里却偷偷道:也不知这丫头真傻还是装傻。若是装的,只能说她表演功夫一等一差劲,真是给她这个做小姐的丢人。若是真的,那便说明,豆岚这俏生生的丫头是个十足的傻子。
跟了我多年的丫头居然是个傻子?她倒宁愿她是装傻,至少还有的救。
豆岚收回银针,小心翼翼规规矩矩地放好,似是松了一口气,这才仿佛想起那碗莲子羹,从旁边端到岑可宣面前,笑容可掬:“小姐,这是我给你熬的莲子羹,趁热喝点儿吧。”岑可宣古怪地看了她一眼,无事献殷情,非奸即盗。接过莲子羹舀了两勺进嘴里,笑盈盈地望着豆岚道:“真好喝。”以不变应万变,看你这小丫头打什么注意。
果真见豆岚又道:“小姐,我再给你揉会儿肩吧。”话还没说话,已绕到岑可宣背后替她揉着肩膀,动作甚是殷勤。岑可宣也安然享受,想这豆岚虽然是个丫头,无奈跟着她这么些年,关系亲近,也就愈发不把她当成小姐,动不动还发发脾气。今日如此殊荣,得她顾前顾后,百般殷勤,真是难得。
正美美地想着,身后不知为何忽然没了声音,岑可宣有些奇怪地往后看了看,只见豆岚正漫不经心地帮她揉着肩膀,目光涣散,面容上带些犹豫,似乎在想什么事。
“喂。”岑可宣拍拍她的手,“想什么呢?说出来听听。”豆岚抿了抿嘴,旋即期期艾艾地道:“小姐,这次你去御景山庄,可不可以带上我?”说完后,一张小脸上尽是紧张和期待。
原来是这件事,岑可宣这下有些好奇了:“你为何想去?”豆岚道:“豆岚自然是舍不得小姐你了。”岑可宣狐疑地瞧着她:“真的?”豆岚却似受了天大的冤枉,委屈地眨着眼睛说:“小姐,咱们可是好姐妹。你若走了,我在这紫云宫可如何过得下去。”
岑可宣见她这幅模样,不禁有些动容。豆岚又道:“而且,小姐你嫁过去人生地不熟的,带上我也有个伴不是么?”岑可宣点点头:“这话也对。可是御景山庄的人……”豆岚连忙打断道:“你嫁去御景山庄,难不成还不准你带个陪嫁丫头么?”岑可宣定定地看着她,忽然笑了起来:“是啊,谁也说不过你这小丫头。”
豆岚瘪瘪嘴也跟着她笑:“你自己不也跟我一样是个小丫头。”随后又满带喜悦地问道:“那么小姐你这是答应了?”岑可宣装模作样地沉思片刻,方才摇着头道:“我还有别的法子拒绝吗?”。豆岚惊呼一声,笑容立马飞上面庞,一时竟是神采飞扬,她接过岑可宣手中的瓷碗,含笑道:“对了小姐,我方才在采轩殿里看到御景山庄的人了。而且——”
“你说什么?”这下子轮到岑可宣惊呼一声,几乎跳了起来,生生打断了豆岚的话。经豆岚提醒,她这才想起涑兰说过,御景山庄的人一个月之内会来接她。这么说,他们已经到了?想到这里,岑可宣从躺椅上一跃而起,也不管一旁呆呆愣住的豆岚,急急朝采轩殿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