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农县郊的一座秀丽青山脚下,一辆马车缓缓地停了下来。
青色绸布的车帘掀开,一个妇人当先踩着脚凳下了马车,紧跟着就回身去搀扶车里的少女。
后面一辆车上紧跟着下来的三四个丫鬟站在一边你看看我,我瞅瞅你,对此虽然见怪不怪却有些暗自惊慌。
自从大小姐好了起来,太太就恨不得时时刻刻跟大小姐黏在一起,事事亲力亲为,结果老爷一回家就瞪眼,看着她们这群丫鬟跟看废物似的。
在这样下去,被人牙子卖入白家以后好不容易安稳下来的日子眼看就要没了。心里惴惴不安总担心无所事事再次被发卖的贴身丫鬟们决心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一直跟着太太的小英咬咬牙,快步走了过去扶住了正殷勤小心地为女儿整理衣襟的妇人:“太太,您让大小姐自己走走看,奴婢扶着您走吧!”
一边说一边暗暗地给身后一个还愣着不动弹的小丫鬟使眼色。
那个因为引得大小姐终于开口学说话而从厨房烧火丫头一跃成为大小姐的大丫鬟的小红,这才回过神来,一溜儿烟地跑了过去抓住了少女洁白的衣袖:“大小姐,奴婢来扶您走!”
徐成欢不喜欢有人这样突兀地抓住她的衣袖,但她还是轻轻地点了点头,慢慢地吐出几个字来。
“娘亲,我想自己走。”
妇人刚要斥责自作主张的丫鬟,就被女儿拦住了到嘴边的话,脸上立刻浮现出笑容来。
“欢娘,你还是跟娘亲一起走吧,这山路很陡峭的,本来娘亲是想给你带顶轿子来的,不过大夫说没事多走动走动对你有好处,但是你一个人走,怕是不行吧?”
要说平时做事爽朗的白太太如今最喜欢做什么,那就是长篇大论地跟女儿说话。
十几年没能跟女儿说上一句正经话,如今女儿能听懂自个说的话了,也能流畅地说话给自个听了,她就可劲儿地说。
徐成欢摇摇头,迈开步子,开始顺着山路往山上走。
这妇人,并不是她的娘亲威北候夫人。
妇人这样时时形影不离地把她当成一个小婴孩来照顾,除了让她总是恍惚中想起娘亲温柔关切的脸,并没有带给她任何的快乐。
而上辈子所有的一切,此时想起都是撕心裂肺的痛苦。
妇人见女儿如此,也只得罢了,扶了丫鬟的手,跟了上去继续絮絮地继续说了起来。
“其实刚嫁给你爹,来到这虢州的时候,娘亲真是过不惯哪,到处都是山,难得一块平地方,天天都是面条子大馒头,想吃块精细点心都没地方买去……那是真难过啊……如今你爹升了把总,这日子才好点,不然连大米都吃不起……还好日子过久了,也看惯了,俗话说,有山有水,才是好景嘛……”
对此徐成欢深有同感。
她从小锦衣玉食,吃的用的几乎和萧绍昀是一个等级,江南贡田里出的血糯她吃在嘴里都嫌没滋味。而如今,最普通的大米也不是餐餐都做,更多的时候,整个家里的人还是要迁就白炳雄的口味,以面食为主。
她原本以为自己是吃不下的,可是她却一口一口地咽下了那些从前认为粗砺不堪的馒头面条。
这种滋味,其实也很不错,就像她能重新活着,享受这世间的鸟语花香,虽然与从前不同,但这滋味,自然也不同。
“哎,娘亲又说偏了,娘亲是要跟你说啊,这虢州啊,名山多,庙也多,你看咱们眼前的山,是叫做娘娘山,山中有瀑布,可好看了……不过娘亲今天带你来不光是踏青看景的,咱们是要去娘娘庙参拜娘娘的,让她保佑你身体安康,从此无灾无难,虢州人都来这里参拜的,可灵了……其实娘亲去年就来拜过娘娘的,你今年就好了,可不是娘娘灵验哪……”
徐成欢一路听妇人说话,一路四处看,只见陡峭险峻的山峰直指云霄,林间已有绿意,山泉淙淙,溪边野花盛开,生机勃勃的模样是她前所未见的。
她从前到过最远的地方,就只有京郊的北山寺,除此之外,就如同大齐朝的任何一个高门闺秀一样,每天在闺学里学规矩,背《女则》,在闺房中做女红,学家事,唯一的不同,也不过是跟着萧绍昀读了更多的书,偷偷躲在帘幕后面见过了更多声名显赫的朝臣。
正出神间,忽然觉得脚边被什么碰触了一下,徐成欢惊了一惊,退了半步,低头去看,只见一只灰扑扑的兔子跳入草丛不见了。
眼前不期然地想起兄长徐成霖送给她赏玩的安安静静的纯白小兔子,她忽而紧绷的心弦松懈了下来,嘴角露出一抹笑容。
妇人也看见了面前一纵而过的兔子,一边安慰受惊的女儿,一边笑道:“欢娘别怕,一只野兔子而已,过几天咱们跟着你爹去打猎,叫你爹给你逮几只回家玩。”
徐成欢摇摇头:“还是不要了,野兔子带回家,养不活的。”
这几天她不停地背书,装作学说话,终于能够流利地讲话而不用害怕被人当成妖怪了。
“哟,我的欢娘真厉害,这个也知道……”妇人喜得合不拢嘴。
徐成欢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这种事情萧绍昀常常干,每次行猎回来,都会带给她活着的野物,可最后都死了。
那种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的感觉,可真不是好事情。
弘农县的娘娘庙座落在崇山峻岭之间,飞檐峭壁,青瓦白墙,很有遗世独立的风范,这时节,也是香客众多。
这个踏青节口,娘娘庙正是香火鼎盛,游人如织,平时守庙的老道士们也忙得很,带她们进去,收了香火钱,带她们敬了香,就又去门口迎客了。
徐成欢跟着妇人跪在大殿的蒲团上,结结实实地对着碧霞元君慈眉善目的塑像磕了三个头。
她能活在这个新的身躯里,满天神佛,各路仙君,她都感激不尽。
然后她的视线就停留在了大殿旁边挂着的一溜儿如意结上。
红彤彤的丝线,你来我往的交织,那么像曾经日日系在她裙边的那抹鲜红。她拥有无数的金银珠宝,却还是最喜欢那枚据说可以让她一生无忧的如意结。
可如今,如意否?
而她殷切祝福的兄长不知道还好不好,是否真的平安如意?
她起身走了过去,仰头看着,眼中渐渐蓄满泪水,她眨眨眼,没让它掉下来。
爹爹娘亲都不在,兄长也不在,她不能再哭鼻子了。
“欢娘,你喜欢这个?那娘亲给你请一个回去好不好?”妇人看她喜欢,连忙问道。
徐成欢点点头,弯起唇角露出尖尖的小虎牙:“好。”
徐成欢手里攥着一枚崭新的如意结,站在庙宇后方的山头,望着东北京城的方向,神情凝重。
虢州,离京城那么远,她什么也不知道,什么消息也得不到。
她如今就如同大齐朝万千困在深闺的女子一样,在后宅的那一片天地里存活。
这样怎么行?
爹娘犹在,她怎么能不去看一眼?哥哥犹在苦守边关,她怎能安心度日?
或许回去的路会布满荆棘,但她却是一定要走上一走的,她要回去那里,看上一看,问上一问。
她也一定要问问他,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