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然还是澹州,只不过时节已是从寒冬变成了初夏。才刚进入六月不久,天气便逐渐热起来,又因着大雨连绵不断的下了近半个月,此时的澹州城潮湿闷热如一个大蒸笼般,闷得人难受。这样的澹州城少了几分静气,多了几分浮躁。
城东深水巷的苏氏老宅算得上是城中数一数二的大宅院了,人们偶有提起皆是十分向往,想着要是自己是这座宅院的主人就好了。是以大宅院里的一举一动都异常惹人关注,诸如哪个下人犯了错、哪个丫鬟的了赏、他家的老爷又出门会友了、夫人又病了之类鸡毛蒜皮的小事,往往都能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而人们聊得最多的,当是苏家那位打着静养的名头从京城来的七小姐了。这位小姐为何会来澹州,真是静养?还是犯了错?她什么时候离开,难道还要在这住一辈子不成?这些个话题从那位小姐来,一直谈论到了现在已有一年半之久了,但人们却依然津津乐道。
至于这位被人们当成最佳谈资的京城小姐,此刻正于苏家老宅的一处精致小院的绣房内,斜倚着床对着手中的一本书愣愣出神。
苏云隐,亦或是苏云娇,来到这儿已经有半个月了。半个月里她一直在努力的分清此间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境?若说是现实,未免太离奇了点,若说是梦境,又未免太真实了些。至于何以如此,事情便要从半个月前说起了,苏云隐清楚的记得她当时正在和一个道士饮酒……
半个月前,苏家老宅,时晴院。
好痛……苏云隐睡得正香突然感到一阵剧烈的头痛,好似自己的脑袋被人用铁锤狠狠地砸过一样,紧接着还没等她挣扎着醒来,耳畔又传来低沉却轻柔的诵声,似吟似唱,她只觉得声音好听,至于内容,她听不太清楚,只模模糊糊听到什么“焉知此身非梦中”,什么“庄”啊“蝶”啊的,还有就是要她好好珍惜。
珍惜什么?未及细思,苏云隐的意识便愈加模糊了,明明头痛得厉害,她却无半点苏醒的迹象,反而越来越困,渐渐的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不知过了多久,苏云隐的耳畔再次传来声响,此回依然是人声,不过声音比上次的更轻更柔还带着几分小心翼翼。这回她能听清了,那人是在说:“姑娘,姑娘,快醒醒,四姑娘来了!”
姑娘?是在叫她?四姑娘又是谁啊?这声音听着有几分熟悉啊。
苏云隐努力了好半天才勉强睁开双眼,刚一睁眼就被射入屋内过于明亮的阳光晃得赶紧闭上了,缓了一会子才又睁开。等双眼适应了光线,视野内的景象逐渐清晰。
一抬眼,绘着百蝶穿花彩绘的床顶;一侧颜,浅粉色的轻纱床帘,挂于床角的玻璃绣球灯;一转头,屋内各样精致华美的器物,衣柜、箱笼、香炉、屏风、百宝阁上的各式摆件、妆台上的金银首饰,一切的一切是那么的陌生又熟悉。这是……时晴院?
苏云隐蹭的一下坐起,将立在一旁的两个丫鬟——慧珠和绣珠吓了一跳,皆以为自家姑娘是不满她们将她吵醒,要发脾气。
两人低下头去老实的站在床前做好了被喝骂的准备,不料等了半晌也没动静。平日里性子更加活泼些的绣珠忍不住偷偷看去,发现苏云隐目光呆滞一动不动的坐在床上,完全没有要责骂她们的意思。
姑娘这是怎么了?绣珠虽好奇,却不敢随意猜测,试探着唤了两声:“姑娘,姑娘。”
闻声,苏云隐蓦地一惊,侧头看去,站在床边的人竟是慧珠和绣珠?这,这如何可能?且不说绣珠早已……慧珠怎会年轻了这么多?她,这是在做梦吧?
“你们……”
“姑娘!”这回开口的是慧珠,“四夫人遣四姑娘来问姑娘,当真不去送送六少爷吗?”。
“六哥?”眼前霎时浮现出一道清逸出尘的白色身影,苏云隐抬手扶额,这场景似乎似曾相识。沉寂了一会,苏云隐猛然睁大双眼,她记起来了,她在澹州的时候六哥曾来看过她两次,次次她均是躲在时晴院内不乐意见他,六哥第二次临走前,四叔母让四姐姐来问她是否出去相送,她当时不曾理会,还将扰了她清梦的丫鬟训斥了一顿,连带四姐姐她都没给个好脸色看。
记起一切后,苏云隐登时把其他的抛开一边,跳下床,冲着两个丫鬟匆匆吼道:“去去去,自然要去!快,你俩还愣着干嘛?快来给我更衣梳妆呀!”管它是不是梦,她先把她想见的人见到了再说,已经错过一次,她可不想再错过一次!
似是没料到苏云隐会是这般反应,两个丫鬟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愣了愣才反应过来,齐齐上去手忙脚乱的帮苏云隐收拾。
前厅里,苏云柔无心品尝置于身旁小几上溢着淡淡香甜的牡丹花蜜茶,只端坐蹙眉等待着。她来了好长时间了却不见七妹妹出来,难道真不准备去给六哥哥送行吗?亲兄妹之间,何必闹得如此?七妹妹的性子着实太娇纵了些。
苏云柔摇头一叹,罢罢罢,人家兄妹之间的事情,何须她多言,没得讨了别人的嫌。苏云柔正想到入神,颊旁一阵凉风掠过,眼前一花,一道粉色身影已是越过她急急朝门外奔去。
就在苏云柔楞神间,又有两人从里间追了出来,嘴里还不停的喊着:“姑娘,慢点!”这回苏云柔可看清了,这两人正是七妹妹身边的两个大丫鬟,那刚刚跑出去的是七妹妹咯?苏云柔也跟着两三步踏出房门,冲着那道快跑出院门的粉影喊道:“七妹妹,六哥是从东侧门走的。”
那粉影一顿,回头亦是喊道:“多谢四姐姐!”复又大步往外奔去。
苏云柔一笑,心道:“到底是亲兄妹啊。”随后又是忧心,耽搁半天,也不知道赶不赶的上?
苏云隐以最快的速度朝东侧门奔去,一路惹得无数丫鬟仆妇愕然,七姑娘平日里最注重自身形象了,今日是怎么了,这般不顾形象了?苏云隐没工夫去管她们,自顾自的往前冲,紧赶慢赶好容易赶到东侧门,却还是晚了。东侧门已是关上了,没有她想见的人,想来六哥已经离开了。
门房见了她来一脸诧异,慌忙上前,正欲行礼,却被苏云隐急急打断:“呼呼,我六哥呢?”
门房不敢怠慢,恭敬答道:“六少爷已经离开了。”
“走了多久?”
“有一会子了。”
六哥这趟是要回京,他走的是陆路,只能从东城门走,现下追去兴许还来得及。苏云隐不肯死心,这样的机会她怎么可能轻易放弃,咬咬牙,吩咐道:“开门,备车,本姑娘要出府!”
追在她身后跑了一路正喘着粗气的慧珠绣珠闻言,均是惊的不知该如何是好,一时间竟都站着不动。
“这……”门房顿时变了脸色,一脸为难。七姑娘是个什么脾气他是知道的,违了她的意谁也讨不了好!可不得夫人允许他岂敢擅自放姑娘出府,若是让夫人知晓了,恐怕不光要被撵出去最轻也得先退层皮。倘若万一七姑娘在外有个什么闪失,那他就更不敢想了。两相权衡他还是决定拒绝:“七姑娘,不得夫人准许小的不能给您开门。”
“我说,开门!四叔母那边等我回来自会和她解释。”苏云隐因为着急,原本娇甜的嗓音变得有些冷厉,“还有你们两个,杵在那儿做什么,还不快去给我备车!”
慧珠绣珠毕竟从小跟在苏云隐身边,对她的脾气了解的比旁人更深几分,别人只知苏云隐性子娇纵,她们却知晓她们家姑娘要是真急了会干出什么事来!见苏云隐声急色厉,不再犹豫,立刻乖乖的找人备车去了,留那门房独自在那硬撑。
“好哇,就剩你了,”苏云隐不怒反笑,“你可知道敢不听本姑娘话的人下场如何?”
“小的……”自然知道,门房跪在地上,面色似有纠结。
观他有所动摇,苏云隐便知有门,再接再励道:“四叔母耳根软性子柔,本姑娘若肯在旁为你解释几句求求情,四叔母未必会重罚。可今个儿你要是违了我的意,惹恼了本姑娘,就不是‘重罚’或是‘撵出去’那般好过了。我劝得下四叔母,四叔母拦得了我吗?”。
那门房犹豫了好一会,终是狠狠心做下决定,横竖都要得罪一个不如得罪性子好点的那个,道:“小的给姑娘开门就是了。只是,只是姑娘回来后千万要向夫人说明此事啊!”
“我从不食言。”苏云隐松了口气,她头一回感谢她那不饶人的性子和在外响亮的恶名。
两个丫鬟办事效率极高,很快便备好了马车,苏云隐也不耽搁,吩咐慧珠留下去和四叔母解释清楚事情始末,只带了绣珠一人上车,往城外去了。
“放心吧,姑娘说会替你向四夫人求情就一定能保你没事。”慧珠不忍见那门房一脸苦相,出言安慰道,“姑娘向来说一不二的。”
门房苦笑,但愿吧。
澹州城,东城门外,景致甚好。
青山夹道,放眼望去满目苍翠,远远望不到边,空气里弥漫着草木清香,不远处的林中飞鸟相逐,鸣声比之城内更显欢快悦耳。风过,无痕,唯留一地辙痕,一路向北。
还是晚了,苏云隐有些想笑,她本以为在梦中能弥补曾今的遗憾,见到想要见到的人,却忘了梦也分好歹,并不能尽遂人意。
头又开始剧烈疼痛,眼前的景色渐渐灰暗,身后绣珠急切的唤声也越来越小,最终归于寂静的黑暗,苏云隐想,她该醒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