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都是我来寻干娘,难得今日干娘主动来寻我!”刚一进门,翠眉就笑道。可在她看到常妈妈后便将脸上的笑容迅速收敛了,因为常妈妈脸上的表情是难得一见的凝重,翠眉心中有些不安,问道:“干娘,您怎么了?”
“坐。”常妈妈淡淡的看了她一眼,命翠眉坐到自己对面来,语气如同她的脸色一般凝重。
翠眉不敢迟疑,更不敢再说那些俏皮话儿,月兑下绣鞋就上了榻,正襟危坐于常妈妈对面。两人中间隔了一张小几,小几上放着两杯刚泡好的热茶,有热气从茶杯里冒出,常妈妈并未立刻开口,而是盯着其中一道白气出神,好像在思考着什么。
常妈妈不说话,翠眉也不开口问,屋内很安静,安静的使翠眉愈加不安。即便是她以往犯了错,也从未见干娘如此,从前无论发生何事,干娘始终是云淡风轻,今儿是怎么了?这般严肃,莫非真出了什么大事?但最近府中一切安稳,连经常与干娘作对的潘妈妈都安静了下来,又能有什么大事发生呢?
就在翠眉胡乱猜想之际,常妈妈突然开口了:“我叫你来是有件事要与你说。”
“干娘您说。”翠眉立马回道,“我听着呢。”
常妈妈看着她,过了好一会才道:“我不与你们一块去京城了,我要留在这。”
“嗐,我当是什么呢,不就是……”翠眉忽然停下,话说到一半她才意识到常妈妈刚刚说了些什么。翠眉瞪大眼睛,满脸的不可置信,反复问道:“干娘您刚才说什么?我我我,我没听清,您再说一遍。”
常妈妈暗自叹了口气,用生硬的语气说道:“再说几遍也是一样,我说我不与你一块去京城了,我要留下来。”
“为什么呀?”翠眉月兑口问道。
常妈妈张口欲言,却又止住,翠眉见她不肯说,也不强求,只是一个劲劝道:“干娘别一个人留下好不好,咱们一起去京城,我都跟平香打听过了,她说京城可漂亮了,咱们母女俩就一起去看看可好!啊,我明白了,干娘是累了,没有精力再为夫人做事了,想休息了对不对?那好,我去求了夫人,放您家去,咱们在京城找个小屋子住下,到时候我养您!”
翠眉越说越多,变着法说京城的好处,好似这样常妈妈就不会再说一个人留下的话了,说到最后,竟带了一丝哭腔:“您说什么都好,只别丢下我一人,翠眉在这世上就只您一个亲人了。”
常妈妈听得一阵心酸,翠眉是她从小养到大的,跟亲生的没什么两样,如今要分开,她心里又何尝舍得,只是,常妈妈深吸一口气,强忍了心中难过,干巴巴道:“你别劝了,我是不会改变主意的,我有我的苦衷。”
“什么苦衷,什么苦衷让您连十多年的母女情分都不顾了?”翠眉眼眶微红的问道,心中没来由的升起一股愤怒,一股被人抛弃了的愤怒。
“哎”常妈妈一叹,翠眉的性子她最是了解,她若是不说出个所以然来,翠眉怕是不会干休的。常妈妈无奈道:“你先收拾收拾情绪,我再说与你听。”
翠眉揉了揉眼睛,吸了吸鼻子,缓了好一会,才尽量平静的说道:“您说吧。”
常妈妈闭了闭眼,罢罢罢,她是自己的女儿,就将这事情的原委都告诉她吧。“你先给我发个誓,就说永远不会将今天听到的说出去。”常妈妈道:“若是说出去,就让常秀心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翠眉一惊,将方才的愤怒黯然都丢到了一边,道:“这,这如何使得……”
常妈妈神态更为严肃,道:“你若不肯发誓,你就不能告诉你。”
这是翠眉从没见过的严肃,她知道此事以无法转圜,她想知道事情的原委,就必须发誓。于是翠眉只得硬着头皮,磕磕绊绊道:“我翠眉在此发誓,若,若是,将今日所听之事透露出去半句,那么就让,就让,常,秀心,不,不得,好死。可以了吗?”。
常妈妈点点头,端起小几上的热茶饮了一口,方问道:“你还记得那次你为了绿鬓的事来求我拿主意吗?”。
“记得。”虽是一个多月前的事,但那也算是件大事,哪那么容易就忘了,“怎么了吗?”。
“那你是否有和七姑娘说起过我?”
翠眉先是摇头,而后却记起件事来,道:“我记起来了,那日平香有问过我,去求七姑娘帮忙是不是我自己的主意,我便告诉她是干娘您的主意。”难道就是为这干娘才不肯回京的?可是这和干娘有什么关系呢?
“难怪,我说七姑娘怎么突然跑到绣院来了。”常妈妈说道。
翠眉听了忙问:“怎么?是七姑娘为难干娘您的了?”
“你别瞎猜,七姑娘没有为难我。”常妈妈淡淡道,“她只是一眼就看出了我的来历罢了。”
“来历?”常妈妈从未说过自己的来历,所以此事便是做为女儿的翠眉也不太清楚,“干娘您不就是京城中一位普通人家的媳妇,因为……”
“这些话你也信?”常妈妈将之打断,“哎,潘妈妈当初处处于我作对,皆因我来历不明而起。我从未与人详说过我的来历,就是因为它有大问题。”
“什么问题?”翠眉心中既紧张又好奇,还有几分担心。
“你可知道梁王?”常妈妈问道。
“知道。”翠眉虽是在小地方长大的,但常妈妈口中说的却是天祈境内无人不知的人物,“他是‘反王’,是被天家处死的逆贼。”翠眉将声音压得很低,这些事是不准人们随意议论的,她现在说起来还隐隐有些心惊,干娘如何提起这个人来,莫非干娘与之有关,翠眉这么一想更是心惊了。
与翠眉紧张不安的样子不同,常妈妈依旧处之泰然,面色都未动一下,平静道:“没错,我的来历确实与‘那个人’有关,我是他的侍妾。”
“什么?”翠眉一下子惊呼出声,反应过来后,又忙将嘴巴捂住,恍恍惚惚好一会,才一个劲的摇头,嘴中不停念道:“不可能的,不可能的,干娘莫要与我说笑……”要知道和‘那个人’扯上关系的人都是要杀头的。
“你冷静些。”常妈妈叹了口气,遇事这般不冷静,让她如何放心的下,“瞧瞧你这副样子,别人老在我面前夸你是个伶俐人,可我总和她们说你只伶俐在表面上,心底根本就是个没主意的,小事还好,一遇上大事就慌了手脚。”
“实话与你说了吧,当日七姑娘带着平香来,那丫头比你还小一岁,却是从头听到尾,没露半分惊疑之色,最后还能与七姑娘说笑。你说你什么时候才能有这般定力。”常妈妈恨铁不成钢道,“都怨我太宠着你了,你有了事解决不了来求两句我便应了,你才如此不长进。真不知道,你到了京城之后该如何是好。”
“那我便不去京城了!”翠眉道,“干娘不去我也不去,我现在就去求了夫人。”说罢,翠眉起身便要往外走,常妈妈冷冷道:“今天你要敢出这个门,我就不认你这个女儿!”
“干娘!”翠眉唤了一声,站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眼泪簌簌的往下落。常妈妈见了心疼不已,到底是自己女儿呀,她也跟着下了榻,走到翠眉身边,将她拉回到榻上坐下,掏出手绢,替她将眼泪擦干。一边擦一边说道:“都是大姑娘了,怎么还这么随随便便的哭鼻子啊,再哭可就不好看了。”
原本是想说句玩笑话哄哄翠眉,谁料自己声音也带着些颤抖的哭腔,常妈妈赶紧吸气,将心中那股酸意强行压下,强自镇定道:“好了,别哭了,此事已成定局,我的性子你也是知道的,决定了的事是不会改变的。你想不想听,我是如何成为‘那个人’的侍妾的?”
翠眉将头埋在常妈妈的怀里,闷闷点头。
见她这样,常妈妈心知她已经想通打扮了,这个决定于她于自己于夫人都是最好的决定。常妈妈有些欣慰的笑笑,缓缓说道:“七姑娘来问时,我只告诉她一切皆是那人醉酒之故,然事实并非如此,其实啊,是我见他醉酒主动勾引的。”
“干娘?”翠眉从常妈妈怀里抬起头来,双目含泪,却是不可置信的看着她,她的干娘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就知道你会惊讶。”常妈妈一笑,“我当时的确存了攀高枝的心,我看着王府里那些穿金戴银呼奴唤婢的侍妾,心里很是羡慕,想着我长得也不比她们差,如何就只能做一个小小的绣娘。这样想着想着,不免动了歪心思,人嘛,总是希望能过得更好些。”
“那,干娘后来过得更好些了吗?”。翠眉问道,声音还带着些许哽咽。
常妈妈摇摇头:“穿戴上是比从前好多了,可是,心却比从前累多了。从前只一心一意想着如何做好绣活,但成了侍妾之后却要防着这个,防着那个,跟这个争,跟那个斗,斗得自己都快不记得从前的样子了。”
“那干娘后悔吗?”。
“原是不后悔的,但失去了自己的孩子后就后悔了。”那个才刚出生就被人害死的女儿,她分明是听到孩子哭声才放心睡去,结果一觉醒来却被告知那个孩子一生下来就已经死了。
翠眉一时无话,伸手搂过常妈妈,低声安慰道:“干娘别难过,干娘还有我呢。”
常妈妈抚着翠眉的长发,认真道:“干娘还有你,干娘不难过,只是干娘要你答应一件事。”
“翠眉什么事都答应干娘。”
常妈妈轻轻推了推翠眉,让她松开坐好。等翠眉坐直了身子,常妈妈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无比严肃认真道:“我要你答应我,这、辈、绝、不、给、人、当、妾!”那条路会让她失去太多太多。
翠眉亦是看着常妈妈的眼,认真道:“翠眉答应干娘,此生绝不为妾。”
“如此便好,如此便好。”常妈妈放下心来,只是她虽让翠眉如此答应她,但倘若上天再给她一次机会,她或许还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或许,她为的不再是那些绫罗绸缎,金银首饰,只为了,那个在梨花树下无奈摇头说她傻的男子,为了那个事发前哄她出府的男子。或许,或许,他是真的有那么一点点喜欢自己。
“可是七姑娘是怎样知道干娘你的来历的?”以干娘的小心谨慎,应该不会让七姑娘发现才是。
听到翠眉的问题,常妈妈惊觉自己的眼眶竟有些湿润,扭过头去擦了擦眼,方道:“是因为‘叠针锁珠绣’……”
常妈妈又将事情始末给翠眉说了一遍,之后又与她说了许多琐事,母女俩就这么坐在榻上,说了好多好多话。
“干娘,我今晚留在这不走了。”
“好。”
“干娘,……”
“诶。”
“娘。”
“……,诶。”
回京的日子定下了,今夜有人在为这欢喜,有人在为这忧伤,有人在欢笑,有人在哭泣,今夜注定是五味陈杂的一夜。
中秋已过,天上的月亮也不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