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渐渐转凉,梁熏下车时,空着的那手摩挲了下**在外的手臂;她回首向车内同事道再见,小腿才往前跨一步,两肩被披上薄夹克。
“怎么不带件外套?现在早晚气温低,小心感冒。”纪恒拉拢她身上那件他的外套,接过她手里的琴盒。
“你怎么在这里?不是回你姑姑那了?”他姑姑还是走了,这段时间忙着后事,两人见面机会不多,即便遇上,也是匆匆一瞥。他们之间不进不退,往前一分怕为难对方,后退一步又万分不舍,仅能守在原地,谁都不提那些恼人的事;他们似在无声中达成一种默契,好像只要不说破,困难就不在那里。
“晋塔后就没事了。”他握住她的手,两人穿过街道,慢慢走着。片刻的宁馨后,他轻轻捏她手心。“累不累?”
她抬眼看他瘦削的脸颊。“在你面前,怎么好意思说累。”
他笑一下。“怎么这么说?”
“你好像瘦了点。”
“有么?”
她点点头。“连黑眼圈都有了。你这样公司、住家、医院三个地方跑,也没听你说累了,我只是跑跑场子又算什么。”
“都是我该做的事。”他掏钥匙时问她:“饿不饿,去吃碗面?”
“你是不是忙到晚餐也没吃?”
他掌心贴住她背,往大门里轻推。“吃了碗咸粥,现在饿了。”
上楼时,她进屋将物品放妥,换了件休闲洋装;他回屋去看兄长,两人再一道下楼,来到小面摊。外头长椅上坐了三个大男人正在划拳,旁边立着几瓶啤酒罐,老板熟知两人口味,见了他们直接抓两丸面下锅,一面堆着憨笑道歉:“外面没位了,今天要麻烦你们坐里面,歹势!”
纪恒揽着她走进店内,在角落小桌前坐了下来。小店有些旧了,挂在墙上的电风扇发出嗡嗡响,梁熏按住被风扇吹乱的发丝,问:“二哥睡了?”
“今天跟去火葬场,累了,回来洗过澡就睡了。”见她动作,他起身,伸长了手臂去拉电风扇开关。风扇停下时,风叶似轻颤数下,他不以为忤,才坐回位子时,桌面上的调味罐震动起来。
两人对视一眼,在听见更大的震动声响及周围食客惊叫着“地震”的声音时,他起身拉住她,将她往桌下藏。“抱头。”他音色略紧,一手环住她,一手抓住桌脚。
梁熏屈着身子,双手抱在头上,心跳一下快过一下。有什么物品不断掉下,发出脆响,伴着惊慌的叫声,她侧过眼一看,地板上有摔碎的辣椒罐,溅得地板都是酱。
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时间,可能只是数秒钟,但对这个城市的人们而言,每一秒都是煎熬与惊恐。一切归于平静时,他们才和邻桌那些同躲在桌下的客人们一起探出身。
“好可怕,不知道几级……”
“怎么会这么摇,震央是我们这里吗?”
在嘈杂的讨论声中,纪恒扶着梁熏在椅上坐下,他这时才想起家里的纪宽,心急开口:“我先回去看二哥。”只落下这么一句,匆匆忙忙便往家里跑。
梁熏还来不及反应,眼里是他远去的背影。小面摊地板上酱汁四溢,哪还能做生意,老板夫妇打开电视等最新消息,一边忙扫地清理,食客们纷纷掏钱结账欲赶回家中……好像所有人都有自己该做的事、该关心的人,怎么只有她一个人孤伶伶杵在这?
她想起家人,拿起手机才拨了电话,天花板上的电灯闪烁两下,小店陷入黑暗,惊慌的叫声不知从哪人口中发出,她愣一下,往店外望,亦是黑漆漆一片。电话响了有点久才被接起,她人已借着手机屏幕微弱的光亮慢慢走出店外,身后是老板娘提醒她要小心的声音。
母亲在那端告知他们平安无事,问她状况怎么样,问纪恒在不在她身边陪她。她愣半秒,答:“他在,我们在外面吃面,现在要回去了。”
“那就好。虽然我反对你们继续交往,但如果他因为这样就不管妳,那妳就真能看清这个人的真面目了。”
她不想再说这事,道句晚安,挂了电话。
这一带似乎停电了,路灯不亮,仅有路过的车灯短暂带来光线。大楼里一片黑暗,她开启手机的手电筒功能,一步一步踏着阶梯上楼,走至房门前,她听见对面那扇半敞的门里传来纪宽惊恐的声音。
“我……现在合眼……会不会……再醒……不……不来?”
“不会的,已经停了,你别怕,我就在这里。”
“会、会……余震!”
“我陪你啊,我们一起躲到桌下,不会有事。”
“桌下……会……被压……腿不能……走了……”
“我门开着,你怕的话,我抱你跑到外面。我都想好了,不用烦恼。”
“小……熏呢?”
“她……我等等会过去看她,你别担心。”
她听见他耐性哄慰的声音,握门把的手顿了一下,才打开门。在黑漆漆的屋里坐了好一会,她翻出之前他买蛋糕附上的蜡烛,在浴室点上;她带上干净衣物和手机进浴室,开始沐浴。
纪恒在纪宽熟睡后,才轻手轻脚地起身,稍早前隐约听见开门声,他拿了她的钥匙直接开了她家大门。浴室门未关,里头透出的微光及水声让他知道她人在浴室里。他慢慢走近,想出声说话,但在看见她一个人站在花洒下冲身体的身影时,住了口。
蜡烛被固定在洗脸台架上,微亮的烛火仅能给予方寸光明。他看见她关水,模着一旁架上的沐浴乳,按压数下,在身上搓揉出泡沫时,铃声忽然响起。她开水冲净双手,转身踏出淋浴间,抓了手机接电话。
“对,妳怎么知道我们这边停电……那边有电啊,真好,新闻有报震央在哪了吗……我现在正在洗澡,洗完就睡了……我这里有蜡烛,就点蜡烛洗啊……哪会危险,妳不要担心,点蜡烛洗澡也满浪漫……”她笑了两声,音色发干。
他靠在门边,听她声音断断续续;他从对话内容猜出是她家人后,将自己身影往旁挪了挪。说他没想要偷听,他也心虚,但这时出现,让她当他的面与她家人对话,她恐怕也不自在。
“有啊,他一直都陪在我身边……他当然也有陪他哥,我们从面摊回来,就先回他那里看他哥哥,他哥哥睡了他就过来陪我……他对我真的好,为什么妳跟爸就是反对我们交往……”听母亲语气严肃起来,像又打算分析她这段感情将带来的困难时,梁熏急开口:“妈,我现在光着身体,要赶快冲澡,不跟妳聊了。我没事,妳不要担心,快去睡……”
挂了电话,她呵口气,踏进淋浴间时,脚下没留意,踢到拉门门框,她重心失衡,往前倾斜,头先撞上墙壁,她跪跌在浴间,发上的包巾散落在地。扶着墙欲起身,一双手搂住她,将她托抱起来。
“有没有受伤?”纪恒在她站妥时,模了模她的额头。“撞到这里?”
“没事。”她拉下他按揉额角的手。“二哥呢?”
“睡了。”他弯身拾起擦发巾。
她接过,包裹住长发。“你先出去,我把身体冲一冲。”
他不放心,就站在门边等她,等她洗净套上衣物出来时,他一把抱住她。没有前奏、没有什么催情的氛围,他这么突如其来的拥抱让她不明所以,她甚至感受到他缠住她的两臂有些颤抖。她开他玩笑:“被地震吓到了?”
纪恒把脸埋进她湿凉的脖颈,哑声道:“对不起。”
他的声音催出她心里的委屈,眼底涌起热意,瞬间潮湿。她也不是不需要人陪,她也不是不害怕,可是又能怎么样?他又好过到哪里了?
“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他一个吻,一句对不起。
对不起,他的命是兄长以半身瘫痪才交换来他的完整,无论何时何地,他的二哥永远是最重要的那个人,远比他自己的性命来得要紧与珍贵。所以,他把她抛在小面摊了。
对不起,他让她一个人在失了光亮的黑暗中模索着回来。她没喊他也没哭嚷害怕,她很独立、很懂事、很体贴,在这时候没让他在二哥与她之间选择,但这并不表示她不需要一个肩膀和一副胸膛。她的独立不该理所当然。
对不起,他总是让她为了他而撒谎,让她欺瞒她的双亲。
对不起,现在的他给不了依靠,给不出安全感,他还不够强悍,他做不到完美,他甚至连一个能让她感到安心、能遮风避雨的房子都没有,他拿什么让她父母放心?若继续无视横在眼前的困难,把她留在身边,是不是太自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