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灯时分,辽阳城中田登文府上后门出现了一个身材修长的影子,脸部被完全隐在黑暗之中。他向门房出示了一样东西,或是一个腰牌,或是一张名帖。不久,便有人出来迎接,带他进了府内。
那人走后,武进伯田登文书房内的灯一直亮到天明。
来人的一番话言辞有力,推断有据,让他不得不考虑。之前确实是他大意了,一心只想保住马溱,又觉得自己不曾涉入此案,没有引火上身的可能。却没想过承恩公家虎视眈眈,既然身边的心月复出了如此大的差错,他们又怎么肯放过这样好的机会!
若他无法保全自己,那么京城的家人、宫里的妹妹外甥,都会变成别人砧板上的鱼肉。这马溱也太肆无忌惮了些!真是可惜了这把好刀。
既做了决定,田登文便没再犹豫,匆匆让幕僚写了个帖子给山东按察使送去。信中姿*态放得很低,表示自己绝不姑息养奸,恳请按察使为民除恶。
这件事办完,田登文又重新坐在了书案前。从前他一直觉得自己正当年,无论是打仗还是谋算,他从不觉得力不从心。这次的事情,那个在他面前毫不拘谨、侃侃而谈的少年,让他真真切切地体味到了“后生可畏”这四个字。
后一辈人已经长大,他们这些人都要或早或晚、或自愿或被迫地让位。
十几天后,三皇子梁瓒带着裴敏中、薛元翰和一众随从回到了京城。
元和帝听完梁瓒交待完差事,非常高兴:“我儿也长大了,能替父皇分担些。这个案子尤其办得好,很稳妥。”
梁瓒跪地辞谢:“父皇谬赞了。案子能够顺利完结乃是因为武进伯深明大义,主动要求严惩凶手,非是儿臣的功劳。”
元和帝连忙让他起身,看着梁瓒与端敏相似的眉眼,想起了从小就在自己身边伺候的淑妃,继而想起了淑妃临死前那满眼的鲜血和恋恋不舍的眼神。有那么一瞬间,元和帝的眼睛湿润了。
梁瓒低着头,不明白父皇为何许久没有说话。抬头望去,元和帝闭着眼睛,又旋即睁开了。
就在这几息之间,元和帝决定了给儿子们封王。给梁瓒一片富庶的封地,让他离开京城,远离自己年老时将会出现的争斗。
淑妃已经死在了杀人不见血的后宫。不,其实她也见血了。既然不能给这个儿子九五之尊,泼天富贵,至少给他一个平安吧。
这几日,宣惠的心情一直都很好。自从辽东传来马溱伏法的消息,她对自己又增添了几分信心。也许今生不用国破家亡,可以平安顺遂地过完一辈子。
刚带着沅湘和采薇两个进了崇文馆的小院,宣惠便看到一个穿着暗紫色直裰的身影站在假山旁。听到声响,那人转过身来,却是裴敏中。他看到宣惠进来,眼睛顿时一亮。
宣惠暗暗觉得糟糕。也许是前世的宣惠晚景太过悲伤,此生她不想和他有过多牵扯,那个叫裴挚的孩子不需要再过一遍那样悲惨的生活。
看着裴敏中大步朝她走了过来,宣惠想转身绕过他去,却被他一个箭步拦住了去路。
宣惠杏眼微瞪,质问地盯着裴敏中。裴敏中却是满心疑惑,寻思自己如何得罪了这位公主殿下,不由出口相询:“公主为何要躲避?臣有话想问公主。”
宣惠月兑口而出:“我没空!”又觉得这样说太生硬了,便解释道:“我有些晚了呢!今日又是杜学士讲学,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多唠叨!”
裴敏中心中莞尔,却出手非常快,拉了宣惠的衣袖就出了崇文馆的门,口中低低地问道:“那封信可是你写给三皇子的?”
宣惠心中一惊,她并没有太过掩饰自己的身份。告诉小太监翻衣服是公主的吩咐,就是为了让三哥心里有个谱,同时又不至于让不相干的人知道。却没料到三哥如此信任裴敏中,看来前世二人君臣相得,是早就埋下了因果。
不过,前世的裴敏中……可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宣惠想到了自己当年去奉先殿旁的先贤祠,那里供奉着后周朝建国以来所有功勋卓著的文臣武将。裴敏中便是武将里的头一位。在那幅画像里,裴敏中身着大红武将战袍,手持一柄马刀,威风凛凛。
可是,想想画中人飘于胸前的美髯和威武壮硕的体魄,再看看眼前人唇周的胡青和瘦削的身材,宣惠突然非常想笑。现在的裴敏中应该也不知道他会变得那样胖吧?
现在的裴敏中有些无奈。这位公主虽然脾气变好了,却也变得很奇怪。明明刚刚气呼呼地,转眼间又在憋着偷偷笑。
见裴敏中盯着自己,宣惠压抑了一下笑意,正色道:“什么信?三哥在辽东的时候有人给他写信啦?”
裴敏中嘴角微翘,道:“公主何必撒谎?能给三皇子出那样主意的公主非你莫属。”
宣惠撇撇嘴,心道这家伙不绷着脸的时候还挺好看的,嘴上却道:“凭什么非得说是我?”
裴敏中心道这位三公主聪明的时候极聪明,糊涂的时候倒是极可爱,嘴上说道:“可见公主知道是什么主意了。端敏公主或许有这样的见地,却一定不会让三皇子去做。这件事的风险在于,一旦事情暴露,太后娘娘的雷霆之怒就会降到三皇子身上。端敏公主断不会让三皇子冒这个风险。至于和靖公主,在宫中一向默默无闻,从不过问任何事情。对于朝政的事情,只怕她连了解的程度也没有。宣惠公主你嘛,故意说出是公主的吩咐,不就是为了让三皇子猜出是你吗?”。
事到如今,人家把真相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宣惠也不想跟他耗下去了。她问道:“既然猜出是我,为什么三哥不来亲自问我,反倒你来呢?”
裴敏中收起脸上戏谑的表情,说道:“三皇子夹在二皇子与五皇子之间,身份尴尬。如果插手这些事情,一个不好便会被有心人污蔑为野心。三皇子也好,端敏公主也好,必然无法保全。所以我来,比三皇子来要好。我问你,为何要做这些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