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代还记得送亲那日是个晴天,草原上的天空一碧如洗,湛蓝湛蓝的,像极了三年前初见中原皇帝的那天。
武德十年。
草原上迎来一件大事,中原皇帝荣秉烨率一众皇子妃嫔亲臣来草原避暑,孛日帖赤那大汗看着帝王的仪仗远远而来,带着众可敦及儿女行礼跪拜。那时苏代还不甚明白,素日威风凛凛的父汗为何会向那人俯首称臣。
荣秉烨朗声而笑:“汗王不必多礼。”
趁着孛日帖赤那大汗向中原皇帝介绍草原的间隙,乌尤可敦将苏代悄悄拉到一边,小声说道:“阿木尔,你听我说,一会儿大汗设宴,你便跟在我身后,切不要出声。”虽然不明白额吉的用意,苏代还是乖巧的点了点头。
宴会上觥筹交错。
酒过三巡之际,苏代看了眼正在喝女乃茶的乌尤可敦,预备趁众人不注*意,悄悄溜出去。不想,就在她准备离开的时候,主位上的荣秉烨笑盈盈的开口道:“久闻汗王的苏代公主是草原上最聪颖的女子,不知可否让朕一见?”苏代注意到乌尤原本红润的脸庞霎时间一片惨白,而孛日帖赤那大汗哈哈一笑:“阿木尔是我草原上最聪明的女孩儿,也是最美的女孩儿。阿木尔,还不快向中原的巴图鲁敬酒。”
苏代扫了眼在座的各位姐妹,有嫉妒的有羡慕的,尤其是大妃的女儿娜仁托娅几乎快咬碎一口银牙,苏代暗暗笑了笑,真是个蠢货。
苏代扬起下巴,肆意一笑:“父汗只告诉阿木尔中原的皇帝是巴图鲁,可阿木尔还未曾真正见识到,莫不如皇上和阿木尔比试一番,倘若阿木尔输了,再叫一声巴图鲁也不迟!”话音刚落,孛日帖赤那大汗已经有些面色不愉,帐中传来窃窃私语,娜仁托娅讥笑的挑眉看着苏代,苏代只是不理会,笑意盈盈的看着主位上的中原皇帝。
荣秉烨深深地看了眼苏代,爽朗的笑道:“既然是苏代公主的意愿,朕便是遵循又有何难?就是不知苏代公主想要比试些什么?”
苏代自信一笑,眸中之色灿若繁星:“就比骑马射箭。”荣秉烨哈哈大笑:“好!就为苏代公主这一声巴图鲁,朕自当全力以赴。”孛日帖赤那大汗忙道:“是阿木尔不懂事,陛下不用……”未待孛日帖赤那说完,荣秉烨毫不在意的挥了挥手,笑道:“无妨,正好朕也许久没有骑马了。”
众人从大帐里出来,苏代和荣秉烨已换上劲装,苏代笑道:“我们就比谁先到达那边河岸,一箭射落天上的雄鹰。”荣秉烨挑着英眉:“好。”
旗子刚落,苏代已策马而去,只见她扬起马鞭,草原上满是她银铃般的笑声:“陛下,您可是输定了。”荣秉烨看着前方策马奔腾的少女,一袭红衣衬得她张扬无比,肆意的笑声传来,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一个她,须臾,只见他低声轻笑:“有点意思。”
就在苏代举弓欲射落天上展翅高飞的雄鹰之时,一支马鞭自身后勾住马蹄,场面一时失控,苏代紧勒缰绳却依然没用,眼看她就要从马背上摔落下来,一只手将她拦腰抱起,待苏代反应过来,自己已经稳稳地坐在了荣秉烨的马背上,再看他转手射出一箭,天上的雄鹰嘶叫一声便被射落在地上。
荣秉烨看着苏代依然泛白的面庞,轻笑一声:“你倒与朕想的不太一样。”
苏代浅笑着:“用马鞭勾住马蹄也不该是巴图鲁之举吧!”荣秉烨不回答她的话,只是笑着:“你是个聪明的姑娘,应该知道朕此行的目的。”苏代闻言,一时默然,须臾,她便扬起下巴,肆意一笑:“当然。”
荣秉烨唇角漾起一丝愉悦的笑意,遂扬起马鞭,策马回到大帐。
众人看见他们回来,忙上前伺候,苏代接过侍女赛罕递上的酒碗,一口饮尽,笑道:“刚刚是阿木尔莽撞了,阿木尔在此敬中原巴图鲁一碗。”
乌尤可敦趁没人注意,悄悄拉住苏代,脸上满是担忧:“阿木尔,你可闯了大祸了。”苏代淡淡一笑:“额吉,该来的总是躲不掉的。”
从萨满的那个“可兴天下,可亡天下,母仪天下,命带桃花”的预言开始,她便不能置身事外了。
武德十三年。
苏代带着草原万民的祝福,即将踏上和亲的路。孛日帖赤那大汗紧紧拉着她的手,久久没有言语。苏代视线一一扫过在场的众人,美丽端庄的大妃依然得体的微笑着,其他几位公主或羡慕或嫉妒或同情,苏代看见娜仁托娅朝自己冷笑,遂扬起下巴朝娜仁托娅得意一笑,众人的表情尽收眼底,唯有额吉独自站在边上试着眼泪,就连一直宠爱自己的父汗眼底似有期盼似有不舍,独独没有难过。
苏代在心底轻笑一声,抽出被孛日帖赤那大汗握着的手,淡淡的笑道:“父汗,该启程了。”踏上马车之时,苏代深深地看了眼这湛蓝湛蓝的天,此生,怕是回不来了。
送亲的队伍浩浩荡荡,大汗为了显示诚意,几千头牛羊和上好的马匹,无数的奴仆珍宝,苏代静静地坐在马车上,面上画着精致的妆容,神色沉静的不像是十五岁的少女,只有她自己清楚她为了在大妃的手下挣得父汗的宠爱有多难,额吉性情绵弱,十几年来,苏代承受了太多不属于同龄人的压力,自己是父汗最宠爱的公主,可是那又如何,不是依然为了部族远嫁中原。
思及至此,苏代漂亮的眸子里盛满了嘲讽。
送亲的队伍行了一日便待定休息了,苏代坐了一日马车,此时正好出来透透气,看见不远处正在吃草的马匹,她突然很想骑马转转,正待苏代的手拉住缰绳,一个冷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阿木尔还是回车上坐着比较好。”
苏代转头一看,原来是大妃的儿子岱钦,只见他冷冷的看着自己,苏代轻笑一声:“阿哈何必这般拘谨,阿木尔现在还是草原的女儿,并非那璃宫里的妃嫔。”
岱钦皱着眉头道:“父汗命我护送你和亲。”
“对,是和亲,不是看管,对不对,阿哈?”苏代笑意盈盈的看着岱钦。岱钦气极转身欲走,苏代笑意不及眼底的看着岱钦,扬声道:“大妃和阿哈好谋算!”话音刚落,岱钦正欲走的身子瞬间僵住了,转身瞪着苏代,冷声道:“那又如何,别忘了你额吉可没有随你去璃宫。”
苏代闻言,扬声笑着:“是啊,倘若额吉安然,自是皆大欢喜。”
岱钦哑然,咬牙切齿的看着苏代:“那是自然。”
武德十三年三月二十八日。
册乌珠尔沁部族二公主乞颜苏代为正二品妃,赐号懿,居未央宫主位。
封妃大典上,苏代一袭宝蓝色正装华服,头戴侧凤朱钗,衬得容貌无双,她双手端在胸前缓缓跪拜下去,行完大礼,苏代徐徐起身,一步一步向高位上的荣秉烨走去,待她走近,荣秉烨笑着伸出手,苏代盈盈一笑将手交给他,荣秉烨一把将她拉入怀中,朗声笑着:“得此女者可得天下?如今你入了朕的后宫,这天下也便是朕的!”众人忙跪拜下去,口中忙道:“吾皇威武。”
封妃大典结束后,荣秉烨亲自将苏代送回未央宫,彰显其宠爱。待荣秉烨去清心殿处理政务后,苏代才得空坐下歇息,一袭封妃正装压的她实在闷热:“来人,服侍我换衣。”宫内候着的几个宫女忙上前伺候苏代换衣,而一旁站立的许嬷嬷一板一眼的说道:“启禀懿妃娘娘,身为未央宫主位,可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自称‘我’,得称‘本宫’,万不能失了尊卑。”
苏代闻言,淡淡答道:“是,多谢嬷嬷,本宫知道了。”
许嬷嬷目不斜视的说道:“娘娘聪慧。”未待苏代说话,一旁看不过去的赛罕便说道:“你这是什么态度!”许嬷嬷睨着赛罕,嗤笑一声:“赛罕姑娘这是哪儿的话?老奴不过是夸娘娘聪慧罢了!”“你!”赛罕被堵得说不出话来。
苏代冷声道:“赛罕!”只见赛罕喏喏的退到一旁,苏代遂又笑道:“赛罕初来璃宫,还不懂规矩,还望嬷嬷切莫计较。”
许嬷嬷一板一眼道:“老奴不敢,赛罕姑娘不过是心直口快。”
说话间,门外进来一个低着头的宫女:“启禀娘娘,颜贵人和淑美人求见。”
“让她们进来。”苏代道。
门外娉娉婷婷走进两位宫装美人,走在前头的那位一袭水色娟纱如意裙,腰间一条白色织锦腰带,腰肢芊芊不盈一握。青丝间斜斜的插着碧玉簪,秀眉如柳弯,眼眸如湖水,莲步轻迈,如弱风拂柳,举手投足间皆是江南小家碧玉的柔弱之美。而走在后面的这位身着淡粉色烟水百花裙,双眸清澈见底又不失明媚,却透着神秘,另人无法琢磨,如柳般的秀眉,眉宇眼角满是甜甜的笑,水灵得能捏出水来。
只见二人走进来,对着苏代盈盈行礼,齐声道:“嫔妾拜见懿妃娘娘,懿妃娘娘万安。”
苏代笑道:“二位妹妹快请起,赛罕,赐座上茶。”二人又是欠了欠身子:“谢娘娘。”
待二人坐下后,那位柔美的颜贵人便轻轻开口道:“嫔妾还未来得及恭贺娘娘册封之喜。”说着便又是盈盈一拜,淑美人也紧跟着一拜。
淑美人笑道:“早先便听闻娘娘是草原第一美人,如今一见,妹妹便觉得不对。娘娘的容颜在整个大楚也挑不出第二个!”苏代淡淡笑着:“淑美人真是伶俐。”淑美人闻言,微微一怔,不过是一瞬之间,便又是笑盈盈的了。
颜贵人轻声道:“嫔妾同淑妹妹一直住在未央宫东西配殿,今日娘娘进内,特来拜见娘娘。”
苏代说道:“你们是何年入的宫?”淑美人笑道:“回娘娘,嫔妾和颜姐姐于武德十一年一起进的宫。”苏代微微颔首道:“本宫初来璃宫,各宫的姐妹尚不熟悉,不知两位姐姐可否告知一二?”
淑美人面上满是恭谨,笑道:“可不敢当娘娘一声姐姐,这是要折煞了嫔妾。”
淑美人口中得知,皇后早登极乐,现在宫里位份最高的便是关雎宫的贤贵妃,其次是长信宫的庄妃,毓秀宫的凝妃,仅此三人位份同苏代比肩或者更高。从淑美人口风中,苏代大致了解到,现在贤贵妃暂掌凤印统领六宫,凝妃一同协理六宫。
颜贵人和淑美人陪着苏代坐着说了会儿话,便起身告退。
直至傍晚,未央宫便接连收到各宫送来的贺礼,其中属关雎宫的贺礼最为丰厚,其次便是毓秀宫。苏代挑了挑眉:“既然是各宫姐妹的心意,赛罕,收好了。”赛罕应声答下。
晚膳是苏代一日最难熬的时候,比起封妃大典上繁琐的礼节,中原人的用膳礼节更是琐碎。此时殿内满是许嬷嬷不带感情的声音,如惊雷一般不时的炸在苏代耳边。
“娘娘,用膳时玉箸不可碰撞碗盘发出声响。”
“娘娘,食居人之左,羹居人之右,不可颠倒错放。”
“娘娘,饮用羹汤之时,切不可发出声响。”
“娘娘……”
苏代叹息着放下玉箸,轻声道:“本宫用完了。”许嬷嬷一愣,很快又恢复了面无表情:“那便撤了吧。”苏代眼睁睁的看着宫女们撤了晚膳,心中不由升起一丝惆怅,忙忙碌碌一整天,终于熬到了晚膳,没想到这么多规矩等着她呢。
许嬷嬷面无表情的问道:“娘娘莫不是后悔了?”
苏代扯了一个生硬的微笑:“嬷嬷说笑了,不过是有些乏了,想歇息了。”许嬷嬷点了点头说道:“那好,娘娘早些安置,明日一早还要和各宫娘娘们见面。”苏代笑道:“嬷嬷也早些歇息吧。”
赛罕忙上前伺候苏代沐浴焚香,苏代坐在浴桶中,双手轻轻的撩着水中的花瓣,轻声唤着赛罕:“赛罕,你想念乌珠尔沁吗?”。赛罕说道:“当然想了,乌珠尔沁多好,哪里像这里这么多规矩,公主连个晚膳都吃不好。”苏代喃喃道:“是啊,乌珠尔沁多好啊!可以肆意骑马,可以大口喝酒,可惜父汗还是送我来了这里,也不知额吉在那里可好,大妃可有欺负她?”
赛罕有些难过:“公主,乌尤可敦肯定会保护好自己的,倒是公主来了璃宫,人生地不熟,要是被欺负了,不知乌尤可敦得多心疼呢!”
苏代轻轻眨眼,一滴泪顺着脸庞滑落,坠入水中消失不见:“赛罕,以后不要叫我公主了,到了璃宫就按他们的规矩来,这里,并不是乌珠尔沁。”
缓缓阖上双眸,苏代仿佛看见了乌珠尔沁漫天的繁星,此生,再不见乌珠尔沁风吹草地,唯有深宫长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