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阡陌知道这个时候自家母亲一定在绣花。他沏了一壶香茗,再配了可口的点心,亲自端到杜夫人的屋里。
果然,杜夫人正拈着一把丝线,对着灯光挑颜色,看到杜阡陌进来,并不理会他,只低头翻看图册上预备绣的花样。
婢女提醒道:“夫人,公子来了。”
杜夫人冷着脸开口,“我虽然老了,却还没瞎。”顿了顿,她又道:“你先退下吧。”
婢女战战兢兢地应了一声“是”。
杜夫人又道:“出去的时候把门关上。”
婢女依照吩咐垂首离去。
杜阡陌将茶点搁在桌上,缓缓上前给杜夫人请安,而后笑道:“母亲近来描的花样子越发鲜活了。”
她瞥他一眼,“这里没有外人,你也不必一口一个母亲,还是唤我姨妈吧。”
他却道:“养母为大,在孩儿眼里,您就是我的母亲。”
她毫不领情,“你的母亲是我那高贵美丽的姊姊,我哪里配做你的母亲呢。”
杜阡陌眉间虽掠过一丝尴尬之色,但依旧好声好气地道:“儿子知道是儿子没出息,今儿在蓝玉堂让母亲失了颜面。”
“你以为我真在乎那对羊脂玉?”杜夫人抬头盯着他,“你也不必拿好话来哄我,我知道你心里从来没把我当过亲娘。”
“怎么会?”他一怔,“母亲这样说,孩儿真的觉得委屈了……”
“那我说的话,你为什么不肯听呢?”她皱着眉头,“我叫你不要再到尚服局去,你可听我的了?”
杜阡陌沉默了好一阵子方辩解道:“那院落荒废已久,有时候孩儿路过那里,只是想去打扫打扫……”
杜夫人焦急地道:“可你这样会暴露自己的身分!”她扬高声音,又道:“我叫你不要再跟崎国的使臣见面,你又可曾听过我的?”
“孩儿……”杜阡陌似乎一时间无言以对。
“你若是真的铁了心当我的儿子,就该抛去过往!”杜夫人瞪着他,“我养你到这么大,不是要你去白白送死!”
“但儿子的身体里的的确确流着崎国的血……”他顿了顿,落寞地道:“我骗了所有的人,却不能欺骗自己。”
杜夫人怨道:“这都是姊姊年轻时惹出来的风流祸事!好端端找个门当户对的人嫁了,岂不是能一生平安?
她偏偏仗着自己美貌,以为能当上崎国王妃,谁知道被人始乱终弃,生下了你又不敢认你,将你扔给我,还妄想入宫能做一番大事,结果终究是死于非命!”
“娘亲她……”杜阡陌抿了抿唇,“她……也没料到宫中如此险恶……”
“她没料到?”她挑眉,“她本想以绣了金凤的礼服陷害宋婕妤,挑起宫中争斗,谁料引火烧身。呵,这就是你的亲生母亲,一个从来不肯安分的女人。”
杜阡陌低下头,胸前起伏不定,然而终究还是强抑住情绪,波澜不兴。
“你还要继续跟崎国使臣见面吗?”她道:“虽然你是我养大的,可我不了解你,也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
你总是一副孝顺听话的模样,不过我知道你从不曾听过我的话。”
他露出略带苦涩的笑容,“儿子在母亲的眼前,真是如此吗?”
“我只怕自己最终养了个祸害。”她紧盯着他,“你若执意与崎国的人来往,以后就不必再叫我母亲,我还想安享晚年,不愿有朝一日东窗事发,受你们母子拖累,不得善终。”
他肯定地道:“母亲放心,儿子再怎么样也会把一切处理妥当,绝不会连累母亲。”
“说到底,你还是忘不了自己崎国皇子的身分,可人家崎国承认你吗?你与那使臣见了这么多次面,他除了想利用你对付我萧国,何曾给过你什么?”杜夫人一脸恨铁不成钢。
他沉默片刻后才道:“孩儿并非想得到什么好处,也并非想做崎国皇子,只是上次与崎国使节见面时,不巧被夏和公主撞见了……”
“什么?”杜夫人一惊,“夏和公主?你和那使臣上次不是在京郊见面吗,怎么会撞见她?”
杜阡陌语气有些迟疑,“上次不知怎么着,她出宫游玩,正巧撞见我与崎国使节见面,好像是听见了我们的谈话才惊马摔伤……”
“那她知道你的真实身分了?”杜夫人立刻坐立不安,脸色难看。
“夏和公主自从上次坠马之后就失了记忆,太医说,好多事情她都想不起来了。”
她继续追问,“那她可还记得这件事?”
“她病愈后,儿子在御学堂与她见过一次面,对答之中,她似乎确实不记得。”杜阡陌不能肯定,“不过也难说。”
“这位夏和公主可不好惹……”杜夫人思忖后道:“上次你娘亲就是栽在她的手里,万一她知晓了你的真实身分,岂会放过你。”
“母亲放心,”他道:“儿子会暗中观察,步步为营,不会让她有机会道出真相……”
“你要如何?”她紧盯着他,“她若真想起了一切,你要将她如何?”
杜阡陌答道:“儿子……暂时还没想到。”
杜夫人的眼神中有三分担忧,更有七分恐惧,害怕他到时候真的会心狠手辣,为了自保不择手段。
他会吗?
或许连杜阡陌自己也无法给出答案,只能像他方才说的,走一步算一步,事态究竟会发展到怎样的程度,要看上苍是否眷顾,还要看他到时候的心境。
说实话,他并不讨厌夏和公主,在他眼中,她只是一个不谙世事的任性女孩罢了,他并不想因为亲生母亲的死而迁怒于她,毕竟宫中风云诡谲,人人都只是为了自保而已,但他也不能确定若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自己会不会与蛇蝎为伍……
只盼那女孩永远不要恢复记忆吧……只盼她是真的失忆。
东宫,端泊容与楚音若的居所,宫里最繁华的地方,每日来往的朝臣无数,甚至比萧皇的养心殿还热闹,毕竟太子是未来的君王,懂得奉承的人都知道其中的利害。
天气格外明朗,安夏坐在步辇上,抬头看着那高高的殿门,正如她想象中一般气势恢宏。这是她第一次拜访东宫,不过她拜访的并非端泊容,而是楚音若。
自从上次在闻遂公主府中,安夏察觉到楚音若“非同一般”的身分,她想着日后一定要多与这位皇嫂亲近,因为她们可能是“同类人”。
楚音若早得到通报,知道夏安要来,已在偏殿准备妥当,要留她一同用午膳。
今日楚音若以女主人的身分待客,打扮得素雅许多,亦显得好亲近许多。她极震事之道,深知穿着用度如何才算适宜,人人都说这位太子妃极能干,光凭这些小事即能看出来。
“给皇嫂请安——”安夏踏入门槛,施了一礼。
楚音若笑盈盈地主动上前,“妹妹来了,也不知妹妹爱吃什么,所以我叫御膳房都备了一些,妹妹在我这里不必拘束。”
“皇嫂客气。”安夏亦莞尔,“其实我方用过早膳没多久,也吃不下什么。”
“那就先吃点果子。”楚音若道:“听宋婕妤提过,妹妹爱吃荔枝,可巧也备了些荔枝冰。”
“有劳皇嫂了。”安夏依着她坐到席前,眼见水晶盘子里盛满了夏季的水果,顿觉满目清凉。
楚音若为设宴助兴,特意安排了丝竹弦乐,听来却不喧嚣,反而颇有一丝悠远清雅之意,风吹帘动之时,更显韵味。
安夏边听边道:“听闻皇嫂是修佛之人,这丝竹乐中的确有些禅意。”
楚音若笑着说:“我不过是在水沁庵清修过一阵子,也谈不上有什么修为,养养心罢了。”
传言楚音若刚嫁给端泊容的时候不甚得宠,常与小妾争风吃醋,被他勒令到水沁庵清修,没想到回来以后像变了一个人,一举夺回他的心,且东宫再无侧室,说来很是奇怪。
安夏猜测,在水沁庵的时候一定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假如楚音若真是与她来自同一时代的人,最有可能的就是在水沁庵的那阵子换了魂……
“妹妹很羡慕皇嫂与皇兄能琴瑟和谐至此,”安夏趁机打探,“皇嫂可有什么妙法子教教妹妹,日后出阁时也好有个准备。”
楚音若打趣道:“怎么,就想着嫁人了?是该跟你皇兄说说,请他为你张罗一门好亲事了。”
“皇嫂取笑人家……”安夏双颊略添绯红。
“说到这夫妻相处之道嘛,”楚音若不再逗她,倒是换了正经颜色道:“别无其他,唯心而已。”
唯心……而已?
这话说来简单,仔细想想,倒是万般艰难,毕竟人心最是难测。
安夏由衷称赞道:“宫中细节多,东宫更是万众瞩目之地,皇嫂这些年来不容易,着实厉害。”
“妹妹过奖了。”楚音若浅笑,“不过心里住着一个人,仿佛就有了支柱,再不容易,也有感到快乐的时候。”
是吗?喜欢一个人的力量真的会这么强大?但她从前喜欢杜澈时,却没有这么坚强……
“对了,上次说过要送妹妹一颗粉红钻。”楚音若忽然忆起此事,吩咐一旁的宫女道:“双宁,去把那个丝绒匣子取来。”
名唤双宁的掌事宫女应声去了,没过多久捧着一个极华丽的方匣奉上。
“妹妹你看,这就是粉红钻,”楚音若对安夏道:“上次送给大公主的还没这么稀罕,钻石里头带点颜色的更值钱,比如黄钻、绿钻、蓝钻,而这粉红钻,最适合漂亮的姑娘家戴了。”
安夏从丝绒包覆中取出那颗钻石,心中有一丝微颤。这若在现代该是多么价值连城的东西啊,只可惜到了这里无人识货。
将梦寐以求的珍宝搁在掌心里,就像是梦想落到了手中,安夏满脸欢喜,“好漂亮,而且是心形的,我最喜欢心形的炼坠了。”
“什么?”楚音若一怔。
安夏笑道:“炼坠啊!我想过了,不如就照皇嫂上次所言,做成炼坠子好了。”
“心形?”楚音若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你刚才说……心形?”
“对啊。”她点头。
没错,她是故意这么说的,心形是现代人才会懂得的词,遥远的古代哪里知晓心是什么形状呢。假如楚音若能够明了,那身分也就不言而喻了。
楚音若重复道:“心形……心形……”
看那脸色骤变的模样,她应该是听懂了吧?安夏思忖着接下来该说些什么进一步确认楚音若的来历,然而殿外却传来了太监的通传之声——
“太子殿下驾到——”
她回眸,只见一名俊雅英挺的男子踱进门来,华服金冠,俨然皇室贵胄的模样。
安夏上前屈膝行礼,“皇兄安好。”
端泊容立刻伸手扶住她,“夏和,怎么这般客气?”
她垂眸,“病了这一场,好久没见皇兄,还怕皇兄与我生疏了呢。”
“夏和好似与从前不太一样,”他微笑着打量她,“病了这一场,老实了不少,还学会说这些客套话了。”
一旁的楚音若清了清嗓子,莞尔道:“瞧瞧,你又打趣人家!别让妹妹老站着,有话坐下来说吧。”
“对对对,夏和病才好,别站着了。”端泊容拉着安夏一同坐到席边,又端详了一番她的气色,方道:“妹妹看来是好多了,头还疼不疼?”
安夏回答,“有些事不太记得了,其余的都还好。”
他无所谓地笑了笑,“不记得就不记得了,记住的事太多也没什么好处。”
这话倒是说得颇有智慧,安夏对他不由得生了些好感。从前传言他与比南王端泊鸢争储君之位时颇用了些厉害的手段,现在觉得他也不像外面传说的那般可怕。
楚音若补充道:“对,好事呢就多记记,不愉快的事最好全忘光。”
端泊容伸手点了点她的鼻子,“还是你会说话。”
“这不是跟你学的吗?”楚音若亦笑。
看来这夫妻俩的感情的确不错,当着她的面旁若无人地秀起恩爱来,难怪宫中人人提到他们都羡慕得不得了。
“方才早朝之后,我去了一趟御书房,”端泊容笑道:“正巧呢,父皇对我提起要给夏和挑选驸马一事。”
安夏不由瞪大眼睛,“驸马?”这消息也太突然了,把她吓了一跳。
楚音若毫不意外,“妹妹也到了年纪,是该挑个如意郎君了。依父皇的意思,是挑个邻邦皇子还是从朝中挑一个?”
他道:“父皇哪里舍得夏和远嫁,自然是从朝中挑一个。”
朝中?安夏的心里仿佛微微一动,似乎想到了什么,又不敢多想……
“也要看妹妹是否中意才行。”楚音若说完,又问:“如今朝中有哪位新贵特别受人瞩目么?”
他笑看着安夏,“要待夏和慢慢挑了,”接着又道:“不过熙淳倒是抢在了前面。”
“熙淳公主?”楚音若不由意外,“怎么,这挑驸马的事也要一并吗?”
“今儿皇叔也在,父皇提到选驸马的时候,皇叔忽然恳求父皇替熙淳做主赐婚。”
楚音若问:“熙淳公主看上了哪家的公子啊?”
他轻笑道:“说来夏和也认识,是你们御学堂的杜少傅。”
杜、杜阡陌?!
安夏一惊,身子不由颤了一颤。
“杜少傅?”楚音若想起了什么,“哦……我似乎听夏和提过。”
安夏楞了楞,对了,那日在闻遂公主府上,她是曾提过杜阡陌的事,楚音若如此聪明,想必立刻能猜到一二。
端泊容猜测着,“想来这杜少傅是个极俊美的人物,要不然熙淳怎么会看上他。”
楚音若又问:“所以父皇答应了?”
他摇头,“没呢,父皇说杜少傅马上要到礼部任职,等到任后再议。父皇还说,该先问问杜少傅的意思。”
“确实该如此。”她十分认同,“婚姻大事最要紧的是两情相悦,若杜少傅只是为了一个驸马的名头就应了此事,也没什么意思。”
“我的看法与你相同。”端泊容对着她露出宠溺的一笑。
安夏低下头去,也不知是怕打扰别人秀恩爱还是因为心里实在担心得紧。
倘若熙淳与杜阡陌真的红线一牵,从今以后他就是别人的丈夫,她要见他一面,与他说上几句话,还有机会吗?他不再需要她的帮助,毕竟能帮助他的自有他的妻子。
一思及此,安夏就失落万分,像心里被割去了什么似的。
其实对她而言,他不过是个陌生人,只是她希望他们不要那么陌生,至少在这一世能与他亲近少许。但他依然如同远在天边的星辰吗?他们终究是无缘吗?
安夏霎时之间坐立不安。
不过听楚音若那话外之音,似乎是在替她反对这门婚事……她听错了吗?楚音若真的是在帮她吗?
假如她们真的是来自同一时空的人,楚音若又窥见了她的心思,的确有可能替她说话,但她不确定,毕竟方才的试探因为端泊容的到来被打断了。
她真的该好好想想,下一步该何去何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