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债 第七章

作者 : 朱轻

第四章

过了将近一个月,正值桂花开的时节,这日杜承轩又照惯例被谢沅沅请去书房看书了,因此他心情不太好,下人们都不敢凑近,院子瑞安安静静的。

今天天气不错,谢沅沅想了想,把簸箩搬到院子里的桂花树下,一边晒着太阳闻着花香,一边绣鞋面。旁边的圆凳上摆着茶盏和水果,做得累了便歇歇,喝点茶、吃点水果。

鞋面是给她母亲的,原本她打算做好送给母亲当过年的礼物,然而亲事来得太突然,她鞋子都没做完,只好悄悄地藏在嫁妆里,抬到了杜家。

姑娘家出嫁了,便不好那么明显给娘家人做东西,所以她准备赶一赶,早点把这双鞋子做好,找个机会给母亲带回去。母亲喜欢木棉树,开花的时候,红艳艳的一树,让人觉得喜庆。绣完最后一朵小木棉花,谢沅沅放下绷子,长长地伸了个懒腰。

“出去!”

谢沅沅忽然听到书房里传来一声斥责,声音不高不低却透着满满的怒气,是杜承轩。谁惹到他了?她纳闷了。她还未见识到过他的少爷脾气,如今猛然一听,才发现他生起气来颇有点吓人。

很快,她便看到一个小丫头捂着脸从书房冲了出来,一路哭着出了内院。

“来人。”谢沅沅还未来得及想明白,里面杜承轩又开了口。

内院人本来就少,加上杜承轩今天心情不好,大伙便学乖了,有什么事都不敢随便往内院凑,刚刚那丫头被骂走,内院便只剩了她和杜承轩两个人了。

此时听到他叫人,她只好放下自己的东西,去了书房。

书房里,杜承轩正肃着一张脸,盯着书案生闷气,只见他俊眉斜飞入鬓,双目如水洗过的黑曜石,藏在两汪碧潭中,动人心神。

谢沅沅上前模了模壶,略有些烫手,再一看案上,一只茶盏倾倒,残留在茶盏中的茶水颜色不大对,像是沏浓了的浓茶,而泼在书案上的茶水洒了半个书案,还冒着缕缕白烟。

怪不得他要生气呢,这小丫头老实是老实,却不大懂得规矩,茶水沏得太浓,水温又太烫,难怪杜承轩会生气。

谢沅沅将袖子挽了起来,手脚利落地替他收拾好了书案,然后掏出腰间的帕子,细心地把书案上的茶水拭去,将手洗干净,换了新的茶盏,待茶壶里的水温稍降了些之后,这才沏了一盏新茶,放在他伸手可及的地方,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杜承轩的目光自她进来之后便落在了她身上,她方才是坐在桂花树下吧,竟染了满身的花香,一才进书房,他就闻到了幽幽的香气。然而她熟练而快速地收拾好茶水,又目不斜视地退了出去,连招呼都不和他打一个,分明就是眼里没他这个人。

看着谢沅沅瘦削又挺直的背影,杜承轩的眉间蹙了起来,她嫁给他已经快一个月了,怎还是这一副冷若冰霜的模样呢?他为了她都肯认真看书温习了,怎么她还在生他的气?

一想到这里,杜承轩就觉得心里闷得慌,手里拿着书却再也看不下去,索性扔了书本,去外面透透气。

院子里遍植桂树,微风带来浓郁的香味,深吸几口气,竟连肺里都是香的。杜承轩信步闲庭,不自觉就走到了桂花树下。

层层叠叠的树影中,谢沅沅正微垂着头,举着绷子专注地绣着花。一小缕青丝从她的额角垂下,随风轻轻飞扬,衬得小脸蛋越发女敕白,小巧而挺翘的鼻梁下红润的唇微微嘟着,像是在帮手用力。

她穿着家常便服,白底小红碎花染就,腰间松松地系着一条湖蓝色的腰带,长袍下面露出了半截靛蓝色的绣鞋,鞋面上一朵粉色绒花颤颤巍巍的,栩栩如生,似是新鲜的花跌落于她的鞋尖,立刻就要滑下地去。

而她那白皙、秀美的纤细手指攒在一处,轻巧地捏着细细的绣花针,翘起的手指恍若兰花舒展的花瓣,优美而又灵动。

她绣得很投入,细如米粒的桂花落在她的发间、肩上、衣裳的褶皱里,她都一无所觉,整个人彷佛温软恬静的水波,悄无声息地融入了这满院子的风光里。

谢沅沅正绣着花,忽然感觉有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有些不安,抬头一看。

杜承轩连忙将目光调开,伸手握住一支桂花,假装沉醉在桂花的香气里。嗯,这桂花的香气确实挺好闻的。

杜承轩装模作样闻了一会,忍不住再次偷偷看她,却见她又将头低了下去,再不搭理自己了。他顿时觉得索然无味,随便掐了两支桂花,转身就走。

回到书房,杜承轩赌气似的坐在书案前,心中虽然郁闷,却也知道不管他再怎么生气,在外头的谢沅沅看不到,就算看到了,也不肯理会自己。他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将那两枝桂花插在了花瓶中,香浓馥郁的花香很快就盈满了整间屋子。

闻着沁人心脾的幽香,也不知怎的,杜承轩那烦躁不安的心情竟然慢慢变得轻松起来,他又重新拿起了书,平心静气地看了下去,不知不觉,便到了午时。

小丫头来请他去用膳,到了饭厅,却不见谢沅沅的身影。

“少女乃女乃去哪了?”杜承轩问道。

小丫头怯生生地道:“少女乃女乃在正屋。”

“正屋?她在正屋做什么?”杜承轩不解地问道。

“少女乃女乃说要侍候夫人吃完饭才回来。少爷,奴婢伺候您用膳吧。”虽然说儿媳侍候婆母是天经地义的,可是他也好想和她一起吃饭啊。

杜承轩有力无力地点了点头,小丫头盛饭,将筷子递他手中,将每样菜都挟了一点,放在小碟子里,供他品尝。不知为何,今天的饭菜杜承轩吃起来觉得没滋没味的,吃了几口便放下了。

谢沅沅在正院服侍婆母用完了饭,便回了自己的院子,吃完午膳,她又去了厨房。今天杜夫人偶尔提及最近嗓子似乎有些干,谢沅沅想着炖个糖水梨送去。糖水梨虽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但重要的是她亲手做的这小份心意。

炖好梨,谢沅沅又想了想,去院子里掐了一把桂花,洗干净之后撒在里面,顿时一股香气扑鼻而来,闻着就教人心旷神怡。

她端着糖水梨出去,却正好遇见杜承轩。

他瞧见她手里的梨,眼睛亮了起来,不由自主地就伸出双手想去接过来,还高兴地道:“糖水梨啊,我最爱吃了。这是不是娘子亲手做的?可要多谢娘子了……”

谢沅沅目不斜视地绕开他,道:“我要趁热给娘送去。”

敢情这不是给自己的!杜承轩尴尬地收回手,忿忿不平地转身回了书房。之后杜承轩才发现,这只是个开始。

谢沅沅对他的母亲极好,既细心妥贴又温柔和气,深得母亲的夸赞。而对着他的时候呢,就始终是一副冷淡至极的模样,而且杜承轩觉得,谢沅沅根本就是故意的,因为她不但每天换着花样亲手做点心甜品给他的母亲吃,而且每次还要特意端着她精心制作的吃食路过他的面前。

终于有一天,杜承轩忍不住了,拉着谢沅沅指着她托盘里的一碗喷香的核桃芝麻羹,气哼哼地问道:“你是故意的对不对?谢沅沅,我才是你的夫君。”

谢沅沅睁大眼睛,道:“你在说什么啊?,娘说了,自她吃了我亲手做的核桃芝麻羹以后,气色都好了很多呢,娘在那边等久了呢,我得赶紧过去。”说着,她就袅袅娉娉地端着托盘离开了。

她假装听不懂的样子很可恶,杜承轩气得一整天都没吃饭。

杜承轩不肯吃饭,若是让杜夫人知道了,恐怕会觉得这个当他妻子的不合格。谢沅沅想了又想,最后只得放下了身段,做了一碗喷香的核桃芝麻羹亲自端去了书房。

这几天杜承轩觉得谢沅沅处处与他作对,被气狠了,扭过头去不想理她。

谢沅沅本来还想说几句软话,哄得他晚上一定要记得吃饭的,可一见到他气鼓鼓的样子,她心里头的火也上来了,就将那碗核桃芝麻羹咚的一声,重重地放在了他的书桌上,然后转身就走。

杜承轩被气得不轻,把头扭到了一边,打算誓死也不吃她送来的东西。

可是……嗯,核桃芝麻羹是他最最喜欢的一项甜品,且他中午都没怎么吃饭,这会早就饿了,此时那浓郁的芝麻香味直往他的鼻孔里钻,害他心神不宁的,连看书也没有心思。

杜承轩转过头看了看那碗被研磨得细腻柔滑的核桃芝麻羹,忍不住吞了一口口水,那就吃一小口吧。

他舀了一勺核桃芝麻羹送入嘴里,顿时惊得瞪大了眼睛。核桃芝麻被研磨得很细滑,最重要是核桃应该被去了皮,所以完全没有涩涩的味道,而且羹里还放了拍碎了的冰片糖粒,柔滑细腻的核桃芝麻羹混着细碎的冰片糖粒,咬在嘴里沙沙作响又甜津津的。

因为实在是太好吃了,原本只想吃一小口的杜承轩将一整碗核桃芝麻羹给吃了个干干净净。

谢沅沅进来收碗的时候,发现杜承轩双手端着那个碗,还努力伸长了舌头,似乎想将碗沿边残留的核桃芝麻羹给舌忝干净似的,她忍不住噗嗤一笑。

杜承轩被吓了一跳,转头见是她,顿时有些不好意思,却又想极力维持自己的形象,便板着脸重重地将那空碗咚的一声,放在了桌子上。

很好,报仇了。杜承轩心满意足。

谢沅沅端着空碗出来了。她一边走就一边笑,这杜承轩怎么这样啊……她忽然觉得馋嘴的他莫名有些讨喜,就像她儿时养过的小狈,一见到食物那尾巴摇得可欢喜了。

想象着杜承轩的头上有两只大耳朵,身后有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讨好地摇来摇去,黑漆漆的眼睛巴巴地盯着她。这画面实在太好玩了,谢沅沅忍不住又笑了一下。

去放了碗,谢沅沅回到了院子里,本来是准备再做一会针线的,可不知为什么,心头一直有只可爱的小狈在不停地跑来跑去。她忍着笑意坐在石凳上,弯下腰捡起了一枝细树枝在地上扒拉了起来。

她画来画去的,兴致勃勃,还忍不住笑了起来。过了一会,她才扔了小细枝,站起身走了。

杜承轩急急地从书房里奔了出来,朝桂花树走去。

方才他无心读书,便一直躲在书房的窗子旁看着她,她做什么呢?怎么拿个细树枝在地上画来画去的,竟还笑了起来?到底有什么好笑的事情?

结果他一走到方才她坐过的地方,顿时就瞪大了眼睛。这、这是一只小狈?杜承轩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这是一幅用落叶、细草,掉在地上的残花等东西组成的一幅画。画的是一只歪着头的小狈,小狈瞪着一双又圆又大的眼睛,肥肥短短的舌头半垂在嘴边,神情似乎在笑,还活灵活现的。

也不知为什么,杜承轩总觉得这小狈看起来很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而这些并不是重点,重点是……沅沅她、她是怎么做到的?随便用细树枝扒拉了一下,就地取材,用些落叶、残花就能堆砌出这样传神的一幅画?

杜承轩的脸上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

谢沅沅当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她也没空理他。她母亲的生辰快到了,她赶了几天的工才做好了那双绣有木棉花的鞋子,又想着还有几天的时间,索性再做条木棉花的抹额,准备到了时候就找个合适的借口回去一趟。于是,她便坐在院子里,让小丫头给自己找来了纸笔,坐在石桌石凳前描起了花样子。

小丫头被谢沅沅画出来的花样子给惊住了,结结巴巴地问:“少女乃女乃,这、这是花样子?”谢沅沅笑着点点头,想了想,她将那花样子扔到了一边,又重新拿了一张纸过来,继续细细地描。

“少女乃女乃,这张为什么不要了?”小丫头又问。

谢沅沅喜欢这个小丫头的憨厚与纯朴,便耐心地道:“这个不好。”

看着被谢沅沅扔到了一边的那张薄薄纸片上画着的花,那花形状优美又灵动,随着纸片的飘落,那花似乎差一点点就要从纸上跌落下来似的。

小丫头被这幅画惊艳得都要哭了,这个还不好?这个还不好的话哪个才算好啊?这是花样子嘛?这简直就跟真花一样啊。

“那、那求少女乃女乃把这一张花样子赏给我吧?”小丫头眼巴巴地看着那张被谢沅沅嫌弃了的花样子,可怜兮兮地说道。

“你拿去吧。”谢沅沅头也不抬地说道。

小丫头高高兴兴地捡起了那张纸,左看右看,越看越喜欢,就小心翼翼地将那纸吹干了,又仔仔细细地折好了,装进了荷包里。

小丫头得了一张谢沅沅赏的花样子,正欢天喜地准备带回去给家里的表姊、表妹们开开眼界的,可还没走出院子呢,就被杜承轩给拦截了。

“你刚才捡的那张纸快给我看看。”杜承轩压低了声音说道。

小丫头一愣,少女乃女乃赏花样子给自己的时候,大少爷又不在场,他怎么知道自己捡了少女乃女乃不要了的花样子?

“快点。”杜承轩不耐烦地说道。

小丫头警觉地捂住了自己的荷包。但主子就是主子,被大少爷阴沉的脸色一吓,小丫头瘪着嘴,心不甘情不愿地从荷包里将那张被小心折好了的纸张给拿了出来。

杜承轩两下三下将那花样子打开,顿时张大了嘴,一脸呆滞地看着纸上的画。

这是沅沅画的?她、她不过寥寥数笔,就将几朵栩栩如生的木棉花给勾画了出来,正面的、侧面的、怒放的、含苞的,还有半遮半掩的,每一朵都传神得紧,令杜承轩看得有些失态了。

“少爷,这是少女乃女乃赏给奴婢的,您可以还给奴婢吗?”小丫头鼓起勇气问道。

杜承轩皱着眉头看了小丫头一眼,原本想说这既是少女乃女乃赏了给你的,自然就是你的了,可不知怎的,这句话他就是说不出口。

犹豫再三之后,杜承轩还是板起了脸,正色说道:“少女乃女乃的东西,就是我的东西,虽然少女乃女乃答应了要赏你,可少爷我却没有答应。”

这一回,小丫头是真想哭了,大少爷真坏,他一个堂堂男子汉,又不绣花,干嘛抢人家的花样子嘛。

见小丫头瘪着嘴,一副马上就要哭出来的模样,杜承轩有些着急了,万一被谢沅沅知道他抢丫头的东西了,以后他还怎么在她面前立足。

他连忙处看看,见手里还拿着一枝才写了三四回的狼毫湖笔,便将那笔递给小丫头,说道:“喏,拿着,这个赏你了。”

小丫头吃惊地看着杜承轩手里的笔。听说这样的笔,一枝也得好几两银子呢,这、这正好家里的小兄弟今年刚开了蒙,可惜家中并没有余钱给弟弟买上好的纸笔,若是将这毛笔拿给弟弟,还不知道爹娘和弟弟会有多高兴呢。

“多谢少爷。”小丫头破涕为笑,高高兴兴地接过了那枝笔,走了。

杜承轩如获至宝一般托着手里的花样子,朝书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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