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子俊在通往前厅的小径上来回走,直到听见脚步声才转过身去,一把拉住迎面走来的崔子信。
“二哥,你到底是上哪去了?”
“别拉着我,我今天很累。”崔子信没好气地道。
“不拉着你,黄关成他们就要回去了。”崔子俊哪里睬他,硬是拉着他往前厅去,“不说黄关成他们,今天母亲生辰你竟然敢迟了,你就不怕母亲心里不舒坦?你知不知道今天大房、二房、四房的人都到了,黄家那头也几乎都到齐,你可是最后一个,你还真敢。”
崔子信懒得吐槽,干脆任由他拉着。
真要说什么敢不敢,他敢说崔子俊才是最敢的!这家伙在外头强行收租又苛刻庄户,甚至强掳民女、结党闹事,最可恨的是这些事自己也有分!
好不适应,真的好不适应,偏偏他无计可施,除了继续善后他还能如何?总不能要他视而不见吧?噢,从警察变成罪犯,他内心万分纠结。
“快点,今天这事非要跟黄关成谈妥不成,要不户部尚书那头要是怪罪下来,可不是咱们担得起的。”话到最后,崔子俊还刻意将声音压低。
“谈什么?”他佯愕地问。
崔子俊回头瞪他,恼意完全掩饰不了,“崔子信,你最近到底是怎么了?京里传言崔家二爷转性,从恶霸变成了善人,赈济造桥,宽待下人,就连庄户都教你给减租了……你到底是在玩什么把戏,好歹也先跟我通一下气,要不咱们这出戏要怎么演下去?”
崔子信微扬浓眉,“我这么做自然有我的用意,往后你会明白的。”
事实上,他当然知道崔子俊在着急什么,可他偏不动手,横竖能先避开眼前这一祸就好。
“好,其他我不管,户部尚书那椿事,你到底打算怎么办?”
“哪桩?我忘了。”他笑得一脸无奈。
“忘了?你最好是连你姓什么都能忘!”他不提便罢,一提起便教崔子俊冒出一肚子火,“你连我的银钱都拿去赈济,你是脑袋坏了是不是?咱们爷俩花用都不够了,还赈济!”
“好了,你嚷这么大声是要让人都听见是不?”崔子信懒懒地安抚他。
崔子俊一把挥开他的手,“横竖你得负责让黄关成去说服黄关元,届时将皇上开仓赈济的银钱粮食交给咱们的马队运送,这事可是户部尚书交代你去办的。”
崔子信垂下眼,思索着到底要怎么装傻才能避开这妆破事。这事一开始是户部尚书说边境需要牲口运送赈济物资,又因工部的牲口不足,请奏皇上采由民间马商运送,崔家马队当然要抢先机。
到时候,押粮的人将会是黄关元,他们再偷偷将赈济的银钱粮作全都送到宁王的庄子里,待事发参黄关元一个办事不力,拿黄家开鲗,可事实上,整件事从头到尾都是宁王的阴谋,宁王会再派人将银钱粮作运进靖王府,嫁祸靖王,最后黄家、崔家全都成了靖王谋逆的从犯,二族皆灭。
这事,他是绝对不会让它成真的!无关改不改变,是他不能允许这种蠢事发生。
“欸,户部尚书是黄关元的上司,尚书开口,岂有侍郎不点头的道理?”他继续卖力地装傻。
他当然知道,户部尚书之所以不开口,不过是为了置身事外,让崔家争取,到时候才能一网打尽。
“我真是会被你给气死,你……”
“你们两个在那里做什么?”
一道嗓音介入两人之间,崔子信抬眼望去,笑着喊道:“大哥。”
“怎么回来得这么迟?”崔子仁朝两人的方向走来。
“黑田庄那里的沟渠出了问题,我找了些泥匠研宄该怎么处理,一时忘了时间,就回得迟了。”崔子信先朝他施礼,再问:“母亲没生气吧?我给她带了些养身的药材回来,一会再交给她的丫鬟处理。”
崔子仁听了,不住地打量着他。
见状,崔子信不禁失笑,“大哥,三年不见,你该不会是认不出我了吧?”
崔子仁唇角微微上扬,“我听人说你近来做了些事,挺不错的。”
“应该的。”他在赎罪呀,连一半都还没赎够,真够他头痛的。
崔子仁拍拍他的肩,“堂哥他们要走了,跟我一道送客吧。”
“好。”
两人并肩走着,将崔子俊丢在后头,压根没管他是否跟上。
两人来到大门前的小园子时,适巧一些宾客正要离开。
其中一名宾客一见崔子仁便上前攀谈,恭敬地施礼,“子仁……喔不,给事中大人。”
“赵义,不用多礼,你和子信先聊,我去送送宾客。”崔子仁边颔首边和其他宾客寒暄几句。
崔子信瞅了眼赵义,一语不发。
“你今天怎么搞的,居然现在才到?”赵义走近他,脸上扬着笑意,口气却是极度不满。
“找我有事?”崔子信抬眼笑问。
赵义,赵氏钱庄的当家,这些年靠着崔家发迹,成了皇商,还当上了宁王的左右手。赵义看了眼几步之外的崔子俊,笑意越发冷沉,“你最近到底在玩什么把戏?说好的事一件都没办妥,是故意给我难堪,还是给宁王难堪?”
崔子信不动声色,垂睫忖了下才道:“你去问子俊,我前阵子病了,一醒来许多事都给忘了,那家伙也不跟我提点提点,这笔帐要挂在他头上才行。”
“病了?”赵义哼笑了声,视线越过他,看着后头跟上、耸肩的崔子俊,“我不管,三天内把黄关元给搞定,事情总不能做到一半收手,否则到时候王爷发怒了,别说我没警告你。”说着,拍拍他的胸膛。
外人看来两人像是交情好的哥儿们,可只有崔子信最清楚,自己此时正屈于下风,暂无翻身的机会。
目送赵义离开,他呼了口气看向崔子仁,眼角余光瞥见走在最末的丫鬟脚下像是被青石板的缝隙给绊了下,眼看着就要扑倒,他眼捷手快地上前拉住她,于此同时,崔子仁也回头拉了她一把。
那丫鬟像是压根没吓着,只是目光直盯着崔子仁,一旁的崔子信不禁眉头微扬,总觉得她这表情像极了学妹,那种淡然的眼神教他怀念极了。
她应该是叫作宜冬吧,这般盯着崔子仁,不会是……
“你还好吧?”崔子仁淡声问,抽开了手却反被她揪住,他微皱起眉,还未出声,走在前头的宜春赶忙跑来,一把将她扯到身后。
“大爷,宜冬前些日子身子不好,今天忙乱一天累了才会这般造次,还请大爷别责怪她。”
“不碍事,既是累了,就让她去歇着吧。”崔子仁摆了摆手,随即朝未散的宾客走去。
崔子信走在后头,忍不住多看了宜冬两眼,却见她的目光锁定崔子仁。
哎呀,哪来的痴情丫鬟呀,母亲会允吗?想着,他不禁低笑了声,关他什么事,他烦自己的事都烦不完了。
“宜冬,今晚我和宜夏值夜,你就好生歇着吧。”
走在回黄氏居住的玉禧苑路上,宜春低声吩咐着,却见她脸色又冷又臭,活像是被谁倒了偾。
这样的宜冬她是不曾见过的,宜冬虽有着小孩子心性,有时执拗了些,但也少有这般直接又鲜明的表现不悦,而这状况似乎在大爷回京之后频频出现。
“宜冬,你……你喜欢大爷吗?”思索片刻后,宜春小心翼翼地问。
闻言,宜冬先是一脸见鬼般的惊吓表情,随即又化为鄙夷唾弃,“我的眼睛看起来像瞎了吗?”
宜春狠狠地愣住,一时无法接受她有着这般尖酸的口气和不屑的神情,简直像是瞬间变了个人。
察觉自己不小心露出真性情,宜冬随即转开话题,“姊,我有点累了,我自己回房就好,你赶紧过去夫人那里吧。”
“你真的不要紧?我瞧你气色也不太好,还是我先到厨房去给你拿些吃的?”
“不用,我不饿,我想睡了。”
“好,那你自个儿小心。”
进了玉禧苑的拱门,宜春朝主房而去,宜冬则是慢吞吞地走往后头的仆房。
喜欢大爷?她撇唇笑得讥讽,她不过怀疑他是学长罢了,她只是对于一个曾经对自己告白过的男人多了点关心,担心他往后恐怕会娶个刁蛮的官家千金,替他的将来感到可悲而已。
想起黄氏在都是女眷的小宴上挑了几个口袋名单,还差人打探几位千金的品性,像是打算赶在年底就将婚事给订下,她心里就有种古怪的焦虑。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跟焦虑这种情绪绝缘的,可事实上她现在却是真切地尝到焦虑惶恐的滋味。
是什么教她乱了心绪?
忖着,她无意识地停住脚步,任由微凉的夜风吹动她的衫裙。
他是学长吗?很像是学长,因为当她握住他的手时,她确实听见了附近鬼魂的声音,如果她说出她是谁,他会记得她吗?
她想得入神,压根没察觉身后渐近的脚步声,更没瞧见已经延伸到她脚边的鬼魂,可当身后的人从后方熊抱住她时,她一惊,不假思索地就抓着那人的手,顺势弯下腰,将人给抛摔出去。
等那人重摔在地,呼痛的声音响起,她才察觉自己做了什么,向前几步一瞧,竟是崔子俊。
“你这臭丫头……”崔子俊不敢相信自己竟被个丫鬟给摔了出去,重摔的力道教他躺在地上好一会还坐不起身。
宜冬垂眼看着他,心想再多踩他个几脚应该也没关系吧?横竖他是个混蛋,踩他几脚说不定围在他身旁的鬼魂还会拍手叫好,更别说他压根不敢张扬出去,毕竟被女人摔飞这种丢脸事,他能向谁说去?
动手吧,揍他吧,反正她正闷着,适时发泄才不会闷坏自己。诉诸武力解放压力的想法大胜,正当她抬脚欲朝崔子俊踹去时——
“这是在做什么?”
她头也没回便知道来者是谁,哼,都是一丘之貉,这家伙要是打算当帮手,她就两个一起揍!
“二哥,这臭丫头竟敢打我!”崔子俊拚了老命地坐起身,不知廉耻地向崔子信求救。
崔子信走到他面前,却压根没打算拉他一把,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好端端的,人家怎会打你?”
一听,宜冬有些意外,斜睨了崔子信的侧脸,就见他难得正色,敛笑的神情有几分严厉,教她扬高了眉。
“二哥,你怎会替这个臭丫头说话,明明就是她……”
“被个丫头撂倒,你还不够丢脸吗?”崔子信懒声打断他的话,瞪了他一眼,接着朝宜冬施礼,“如果子俊有失礼之处,我在这里代替他向你道歉。”
宜冬眨了眨眼,遗憾自己痛失揍人的机会,失去了发泄的管道。
“他……没伤到你哪里吧?”见她一声不吭,崔子信一颗心直往下沉,打算待会将崔子俊拖回他的院落,好好“教导”一番。
这混蛋家伙,要不是自己回院落的路上适巧瞧他往这儿走便跟了过来,怕就真要闹出大事了。
“我没事。”宜冬意兴阑珊地应着,“请二爷带三爷离开吧。”
崔子信无声叹了口气,单手将崔子俊傍扯了起来,压根不管他痛得龇牙咧嘴。
崔子俊恼火极了,他眸一眯,趁着被拉起身的瞬间,朝宜冬伸出了咸猪手。
宜冬没料到他竟手贱到这种地步,一时没防备,被他扯了过去,眼见就要扑进他的怀里,她决定要用她的牙齿好好地招待他——
“崔子俊,你在搞什么!”崔子信怒斥了声,一把挥开崔子俊的手,再快手稳住宜冬,将她拉到身后。
动作快速得只在眨眼间完成,但也已经足够让宜冬听见鬼魂的声音,而且就在崔子信抽手的瞬间,声音随即消逝。
学长!
她怔愣地看着他高大的背影,想着和她记忆性情不符的崔子信,惊觉自己打一开始就设定错误。
是呀,学长如果不是个混蛋,又怎会被冤亲偾主给缠上?“宜冬,你没事吧?”崔子信一手揪着崔子俊,回头对她关心。
她直愣愣地看着他,从这张脸上她完全找不到属于学长的痕迹,可是他说话的口吻和神情像极了学长,她却直到现在才发觉。
“宜冬?”他轻唤着。
“……把他拖走!”她怒道,哼了声大步离开。
崔子信被她那声哼给哼得一头雾水,只能猜想是他手上这家伙轻薄了人家。
“崔子俊,你脑袋不够清醒是不是?”他恼火地瞪着满身酒气的弟弟,虽说酒气挺重,但他确定他绝对没有醉。
崔子俊恼火地一把挥开他的手,“你才不够清醒,他们是怎么对待咱们兄弟的,你全忘光了?”
“你的脑袋就不能多记记重要的事,光是记着以往的仇恨有什么意义?”他当然知道崔子俊指的是过去二十年,黄氏是怎么从中作梗凌虐他俩,导致他俩的性情越发暴戾。
可问题是旁人想弄乱你的人生,你就要傻傻地任人弄乱到底吗?跟着起舞,中了旁人的圈套是最愚蠢的,人生是自己的,当然是由自己决定怎么做,老是陷在仇恨里,日子到底还要不要过?
“说得倒轻松,你忘了你亲娘周姨娘是怎么死的吗?她可是活活在池塘里给人淹死的,肚子里怀的那个孩子就这么没了,这事你也是亲眼瞧见的,如果你连这些都能忘,你还算是人吗?”
崔子信沉了眉眼,试图将那些痛苦的回忆甩到一边,偏偏那是深植在灵魂里的记忆,痛得他托着额退了一步,好半晌才从齿缝挤出几句话,“我说了,那些事都已经过去了,就算报仇也不会比较痛快,你到底听懂了没?”
“崔子信,你脑袋是坏了不成……你到底是不是崔子信?”
“我当然是!”正因为他再确定不过,他才会如此痛苦。
他还记得学妹跟他提过,他的身边跟着冤亲偾主,他可以想象要是没有回到这里,那么依照这一世崔子信的性情,确实会做出让人家破人亡的混蛋事。
改变,不是因为他惧怕承担因果,而是他根本就不该做出那些事,没有人可以随意支配任何人的生死。
他相信的绝对没错,因为他不只是崔子信,也是李杰生,他拥有再坚强不过的信念,足以让他掰正崔子信,消除崔子信的不甘和怨恨。
“你如果是,你怎么可以忘了咱们被欺凌得有多苦?我那可怜的姨娘到现在还被关在福居庵里,一年到头没能见上一面,今日母亲作寿,她连出来透口气都不成,这到底是什么道理!”
“说够了没,说够了就给我回去睡觉。”
“我还没说够,我告诉你,你要是不跟我说清楚这段时日到底是在搞什么鬼,我跟你没完!”
瞧他愈来愈失控,崔子信撇着嘴,向前一步,举起手刀朝他的颈部招呼过去,再将昏厥的他给扛上肩,动作一气呵成。
“真是个麻烦精。”他低声骂着,扛着崔子俊快步离开。
宜冬一回房,右有所思地往床上一坐。
她真是个傻瓜,竟因为崔子仁的刚正性子与学长相似,就将他误认成学长,可谁要他俩同时抓着她,她当然分不清楚。
现在想来,真正的崔子信绝不可能出手相救,他可是一个里里外外都坏得透彻的混蛋,对于他横行霸道的事迹,她在黄氏身边听得耳朵都快长茧了。但是近来听说他在外善事做了不少,行事有礼,看人的目光温润磊落,没有一丝邪念,一整个就是改邪归正的感觉,如此南辕北辙的反差,足以证明他就是学长。
但如果是学长,为什么没认出她?因为原本的崔子信和宜冬少有接触,所以没察觉她的不同?
真是有趣,原来他们在前世里就相识,可惜缘浅,所以在今生的缘分也不够深。
她疲惫地往床上一倒,反正不管怎么样,可以确定学长也在这个地方,她内心的焦虑和烦闷全都一扫而空。
终于,她可以好好睡一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