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后,杜唯叫计程车,和海琳一起回到她投宿的饭店。
这饭店位于台场,透过落地窗能俯瞰整个东京湾,尤其是夜晚,横越海湾的彩虹大桥犹如一串海上明珠,晶莹剔透,美不胜收。
两人来到位于顶楼的酒吧,凭窗而坐,欣赏窗外绚丽夜景。
杜唯跟服务生要了酒单。“想喝点什么?”
海琳接过酒单,研究各式各样的调酒,每一种对她都是陌生的名称,都是崭新的体验。
“以前没喝过调酒吗?”他看出她的迟疑。
“嗯。”
“那,要不要试试看长岛冰茶?”
“长岛冰茶?”
“就是这个。”他指着其中一款调酒。“LongIslandIcedTea,口感很不错,很多女孩子都喜欢。”
“好吧。”她接受他的提议。“就点这个。”
他却没立刻招来服务生,而是若有所思地盯着她。
她奇怪地扬眉。
他笑笑,手指轻轻敲了敲黑色玻璃桌面。“你大概不知道吧?这款调酒俗称『失身酒』。”
“失身酒?”她愕然。
“因为光是这一杯酒,便混合了六种基酒。”他解释。“别看它外表像柠檬红茶,似乎很柔和,其实酒精浓度很高,很危险。”
他停顿下来,见她没什么反应,又补充说道:“所以如果你是一个人来酒吧,千万不要随便点这款酒,这酒的意思是,『我很寂寞』。”
她立即领悟他话中涵义。“也就是说,这是一杯暗示一夜的酒?”
“可以这么说。”他轻声笑,墨瞳在酒吧迷离的光线下闪烁不定。“你还要点吗?”
这是在对她下战帖,她很清楚。
她静定地凝睇他,不许自己有任何一丝动摇。“我要点。”
这是对他的回应,也是她倔强的声明。
杜唯又笑了,不得不对自己承认,他很欣赏她这份由骨子里带来的傲气。他唤来服务生,点了一杯长岛冰茶,一杯双份威士忌。
片刻,酒送来了,海琳试着浅啜一口,果然如同杜唯所说,这酒的味道带点酸甜,又有些微辛辣,口感层次丰富,很容易让人一喝就上瘾。
她不觉又多喝了几口。
“慢慢喝,小心醉了。”他也不知是戏谑或好意,含笑劝她。
她看着他摇了摇威士忌杯,让杯里的冰块稍微融化。他的动作很自然,既闲适又优雅,就好像他经常这么做。
她再次意识到两人成长环境的不同,他习惯了优雅,而她却是从小看电视、电影,强迫自己去模仿剧中上流社会人士的语言及仪态。
他是毫不造作的真实,她,是在演戏。
天使或许会因为折翼而堕落,但魔女,永远乔装不了天使……
“你在想什么?”他注意到她的走神。
她一凛,螓首轻摇。“我只是在想,我明天就飞上海。”
“嗯。”他颔首,闲闲地饮着威士忌,眸光森沉,若有所思。
她揣测他心思。“你不会又想跟着我去吧?”
“你不欢迎吗?”他似笑非笑。
她蹙眉不语。
“看样子你不希望我去。”他慢条斯理地扬嗓。
“我自己可以搞定。”她直视他。“除非你不信任我。”
“你真好强。”他淡淡地下评论,喝光杯中酒,举手招来服务生,又要了另一杯。“其实我来找你,是想起有件事忘了做。”
“什么事?”
他没回答,从怀里掏出一只精致的绒盒,滑过玻璃桌面,搁置在她面前。
她看着那小盒子,想象内容物,心韵不自禁地加速。
他比个手势。“打开来看看啊。”
她捧起盒子,颤着手,缓缓打开盒盖,躺在里头的,果然如同她猜测,是一枚璀璨夺目的戒指。
“听说你们女人都喜欢钻石戒指,这是Tiffany的,喜欢吗?”
Tiffany!他居然买了一只Tiffany的戒指给她!
她怔住,呼吸乱了,心韵不成调,就在数个小时前,她还想着“第凡内早餐”那部电影,他竟然就这样将所有女孩的梦想买来给她。
不是任何其他的品牌,偏偏就是Tiffany,永远的Tiffany。
“为什么不说话?嫌这钻戒不够大?不够贵气?”他嘲弄地问。
她茫然,扬眸望他。
只见他嘴角噙着锐利的笑,手上端着酒杯,好整以暇地啜了几口,才施施然放下。
“我本来想,要买什么样的款式你才会中意,后来想想,对你而言,什么款式应该都不重要吧?重要的是这钻石的克拉数要够重,价值要够昂贵,才能满足你虚荣的心理,对不对?”
他这是在……讥讽她?她僵住,心口瞬间冻凝,犹如寒冬的雪原,一片荒芜。
“不管怎样,你先戴着吧!毕竟你已经是杜太太了,我这个做丈夫的总不能连一只戒指都没买给你。”他言语如刀。
她的心好痛。这男人,是专程从台北来东京羞辱她的吗?
海琳颤颤地放下戒指盒,啜了口长岛冰茶,别过脸,凝望窗外灿烂霓虹,良久,幽幽扬嗓。“这是我第一次来东京。”
他挑眉,没料到她会忽然转开话题,只得顺着接口。“喜欢这城市吗?”
“说不上喜欢,只是,我一直向往这里。”她轻声低语。“当我以雨宫春雪的身分在日本生活的时候,我告诉自己,总有一天,我会到东京这个全日本最大的城市,在这里取得成功。”
他默默听着,默默喝酒,品尝灼烫喉间的呛味。
“我告诉自己,我一定要爬得很高、很高,站在最高处,俯瞰这个城市,俯视这个人间。”
为什么?他好似在她眼里看见点点幽微的光。他不认为那是眼泪,这个有着傲骨的女人绝不会肆意哭泣,所以,那究竟是什么?
不论是什么,他感到自己的心弦异样地牵紧,就像当初他来日本找她时,在飞机上看着档案里她每一张表情疏离的照片,所感受到的那种异样。
她喝着长岛冰茶,她很寂寞。
“你觉得我很可怕吗?”她忽地转眸望他。
他一怔。
“像我这种女人,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甚至可以顶替一个死人的身分,冒她的名,踏进你们顾家,还有五年前那场车祸,你也怀疑跟我有关吧?那年我才十七岁,一个十七岁的少女竟能做出那种事……”她顿住,敛眸,纤纤葱指把玩着戒指盒,像把玩着一个男人的心。“你不觉得,我实在太可怕了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修长的手指紧握酒杯,很优雅的手,像钢琴家的手。
她冷诮地睇着,接着再度扬起羽睫,双瞳似水,映出他深邃的眼。“你讨厌我,瞧不起我,对吧?”
他聪明地保持缄默。
而这样的缄默伤了她,举杯,一口气将那寂寞的冰茶饮尽。
“你说得没错,对我来说,戒指的款式并不重要,只要够昂贵就好,我要的就是那份奢华,我想过的就是这种生活,我就是这么一个虚荣的女人。”
她一字一句,犀利地切割着他,也切割自己。
语落,她自行将钻戒戴上,扣锁无名指,在他眼前展示着纤纤柔荑。“好看吧?我很适合戴这种名牌珠宝,对吧?”
他咬牙不语,她注意到他下颔肌肉抽凛。
显然这并不是他想听到的回应,但他究竟期待些什么呢?难不成还想由魔女的嘴里听到天使的歌声?
她嘲讽地轻哼,跟着翩然起身,他目送她倩影,原本有些迟疑,终于还是尾随跟上。
他跟她回到她住的房前,她以钥匙卡刷开门后,转身正欲赶他离开,他已抢先闪进房里,关上门。
“你做什么?”她惊问。
他没回答,反手将她压在门扉,手抵着墙,将她圈在自己势力范围里。
“你想干么?不要以为我喝了一杯酒,就会醉了。”她斥责,樱唇绽开凛冽的笑。“如果我会因为这样而失身,早就不晓得失身几百次了。”
“你的意思是,你酒量很好?”
他瞪视她,她这才惊觉他俊颊泛红,墨眸也不见往常的英气,变得迷蒙,反倒更令人心慌意乱。
该不会醉的人,是他吧?他才喝了两杯威士忌耶!
“杜唯,你出去!”她试着推开他。“这不是你的房间……”
“谁说不是?”他哑声反驳。“你的房间就是我的房间,我们是夫妻,不是吗?”
“你别闹了!”
“怎么?你怕了吗?那么争强好胜的李海琳,也懂得害怕?”
“怕的人应该是你吧?”她锐利地反讽。“像我这种心机深沉的魔女……”
他眸光一黯。“闭嘴!你话太多了……”话语未落,滚烫的唇已强悍地压上她,肆意吸吮,狠狠地蹂躏她。
她霎时惊慌,抡起粉拳一次次地搥他。“杜唯,你、放开、我……”
然而他毫不动摇,紧紧箝搂她的腰,持续在她柔软的唇攻城略地。
这是在做什么?他太过分了!
他以为她喝那杯长岛冰茶真是为了渴求一夜吗?她不寂寞,她只是……不愿对他认输而已。
就算他将她看成那种廉价虚荣的女子,也不该如此轻贱她,她不准,不准!
海琳混乱地想着,胸臆陡生一股倔气,用牙齿咬他。
“啊!”他吃痛,惊叫一声,下意识地放开她,手指抚过被她咬出一道伤口的嘴唇。
一定很痛。
她盯着他隐约滴血的唇,心口揪紧,仿佛也跟着痛起来。
两人眸光交会,谁也没开口,唯闻彼此剧烈起伏的呼吸声。
然后,他在床沿坐下,伸手松了松领带,冷着脸,冷着嗓音,毫无感情地宣布——
“今晚我要睡在这里,你先洗澡还是我先洗?”
结果是她先洗澡,沐浴饼后,她躺上Queensize的双人床,拉高被子,将自己密密地裹在被窝里,摆明了拒绝任何人亲近。
他领会她的暗示,冷笑。“放心,我不是禽兽,不会吃了你。”
她心弦一扯,没搭腔,闭上眸,听着他在房内来来去去地走动,洗过澡,换了睡衣,他抱着枕头,从衣柜里取出一条薄毛毯,迳自在沙发上睡下。
室内幽暗,只开着一盏夜灯。
海琳想睡,却无法轻易入眠,她不愿在杜唯面前示弱,僵着身子,一动也不动,假装已熟睡。
夜色更深,房内一片静谧,海琳听着自己微弱的呼吸声,渐渐地,神志昏蒙,沉入梦乡。
梦里,她又来到那座她永远走不出去的森林。
浓雾遮蔽了她的眼,她看不见前方,唯有湿湿冷冷的寒意罩着她。
好冷,好饿,为何她总是困在这样的绝境里,为何总是无法接近森林后的那盏温暖的光?
“救救我,拜托,别丢下我……”
她在梦里求救,在梦里哀伤地呢喃,一次又一次,她还要被这可怕的恶梦纠缠多久?
她好累,真的好累。
“谁来救救我……”
“海琳!海琳?”低沉的嗓音拂过她耳畔。
是谁在呼唤她?那人身在何处?为何她寻不到他、看不到他,他躲在那盏灯光后吗?
“你在哪儿?别走啊,别丢下我……”
她冷得颤抖,饿得全身无力。
“海琳,你在作恶梦,快醒醒!”
是啊,她在作恶梦,一直都困在梦魇里。
“海琳,醒醒!”
她努力凝聚坚强的意志,强迫自己从梦里苏醒,回到现实。
她必须睁开眼,她告诉自己,否则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海琳。”
她缓缓地扬起沉重的眼帘,映入瞳里的是一张端俊的容颜,杜唯的脸。
她怔怔地望着他。
“你总算醒了。”他像松了一口气,紧绷的眉宇舒开,遭她咬伤的唇微微牵着笑意。
她这才察觉自己正偎在他怀里,他坐在床沿,由她身后搂着她,纵容她娇软的胴体贴着他胸膛。
她直觉想挣月兑他,他却不肯放,搂得更紧。
她也累了,不再为难自己,放松身子,软软地靠着他。
“你一直在发抖,还流了好多汗。”他用衣袖替她拭干鬓边的冷汗。“到底怎么了?”
她咬唇不语。
“跟我说,嗯?”他诱哄。
她一震,终于挣扎地启齿。“我好冷,好饿……”
“好冷好饿?”他愕然。“你到底作了什么样的梦?”
“我梦见自己在森林里。”她恍惚地低语,心神仍处于半梦半醒之间。“雾好浓好浓,我什么都看不见,只能不停地跑,不停在寻找。”
“找什么?”
“找一道光。”
“一道光?”他不懂。“那是什么?”
“我也不晓得。”她忧伤地摇头,几乎心碎。“如果我知道就好了。”
杜唯俯首看她,看她苍白如雪的脸蛋,看她迷离的水眸隐隐漾着泪光。
他看得出来,她很倦、很疲惫,虽是从梦中醒了,神魂仍未完全月兑离那梦境。
他胸口一拧,收拢臂膀,更加拥紧她,俊颊贴着她冰凉的脸。“谁教你踢被子不好好地盖着?当然会冷。还有啊,我晚上不是要你多吃点吗?你就是吃得不够多,才会作这种恶梦。”
“不要取笑我。”她连跟他争辩的力气都没了。
他一凛,不觉放柔了嗓音。“我没有笑你,我只是……哎,你别管我说了什么,睡吧!这次我保证你不会再作恶梦了。”
“真的吗?”
“真的。快睡吧!嗯?”
从没有人这样哄过她,这样抱着她。海琳心弦震颤,强忍忽然涌上的鼻酸。
她不该哭的,没什么好哭,睡吧!睡了就能避免如此困窘的处境,睡了就不必面对他过分温柔的体贴。
她合落羽睫,窝在他安全的臂弯里,静静地酣睡。
她没发现,杜唯一直用那么怜惜的眼神盯着她,手指轻轻撩起她汗湿的发绺。
“你以前过的到底是什么样的生活?”他苦涩地问她,明知沉睡的她不可能回应。“钱对你来说真那么重要?为了谋夺不属于你的财产,你竟可以不惜一切?李海琳,你这个魔女,你还有心吗?”
他该恨这女人的,向来最瞧不起这般虚华无耻的骗子。
但为什么,当她在睡梦里无助地求救时,他会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心疼,只想将她拥进怀里好好呵护?
“杜唯,你疯了。”他自嘲地低喃,嘴唇的伤依然肿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