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十一点,百货公司营业时间开始,尤颂恩准时站在自家柜位前迎宾。
她任职的瑞士知名精品B牌设柜在百货公司的三楼,这个楼层全是国际知名品牌,她负责的柜位在转角处,对面两个专柜和她们是互助柜,分别是经典的DAKS和优雅的Loewe,右侧则是贵宾咖啡厅。
她向来秉持广结善缘的原则,和同事相处融洽,同柜的小铁和她互相配合排班,两人默契极佳,另外互助柜的柜姐连奕霏和柴芮珉,因为地缘关系,所以和她特别麻吉,不但在工作上会互相照应,私底下也有很好的交情。
“颂恩,看你走路一跛一跛的,怎么了?”连奕霏与尤颂恩面对面而立,低声关问,脸上扬着职业性微笑,以应付楼管那双无敌雷达眼。
“骑车跌倒,脚好像有点扭到,你看……”尤颂恩微抬手,撒娇地把擦伤的手掌给连奕霏看。
“自己跌倒哦?怎么那么笨?”斜对面的柴芮珉也拉长脖子瞧,撇嘴说道。
“我是被转弯的车吓到,才不是笨到自己跌倒。”尤颂恩努努嘴解释,了解芮珉这个人是刀子口、豆腐心,其实嘲讽话语的背后是关心衍生出的责难,她只是不习惯温言暖语。
“呵,被吓到跌倒还不笨哦?”柴芮珉笑言。
在她眼里的尤颂恩,明明长得一副聪明相,可相处之后才发现她私底下有点迷糊又少根筋,很好欺负。
不过,这家伙是天生做服务业的料,乐观积极又笑脸迎人——
遇到澳客找碴刁难,她会耐心地微笑聆听抱怨,委婉回应并解决问题。
遇到同行挑衅嘲讽,她会微笑面对任何调侃,想办法化解敌意。
遇到楼管找碴数落,她还是微笑地认错、道歉、撒娇,就算铁石心肠也会被她融化,彷佛一笑天下无难事。
而事实也还真是让她傻人有傻福,愈不计较,反而获得愈多,澳客变固定熟客,有敌意的同行变友好同事,就连机车楼管也对她特别关照包容。
比起自己才做了两年专柜工作就感到倦怠,颂恩的资历是她的双倍,都已经二十七岁了,不但没变得势利现实,还保有那样的热忱与冲劲,实在令她不得不佩服,也因此,她才喜欢跟单纯又没有城府的尤颂恩做朋友。
“好像是真的有点笨……”尤颂恩窘赧地咕哝。
转个弯想想,虽然发生意外有点衰,但她没有受太严重的伤已经要庆幸了,人啊,一直想着自己多不幸多倒霉,心情运势都会跟着受影响,乐观点对身心才有益处。
“如果对方违规害你摔车可以索赔,知道吗?”向来实际的柴芮珉提醒她。
尤颂恩反而一脸怕怕地摇摇头。
“BMW耶,我把手A得人家车门掉漆,人家车主没跟我索赔就不错了……”说起车主,她脑中蓦地浮现那名视线紧紧胶着在她身上的男子,回想起那样炽热的目光,她除了感到纳闷怪异之外,心口又产生了莫名的骚动躁热,而在那当下,她的感觉也像此刻这般,有种微妙的情愫在心里发酵……
嗟,遇到奇怪的人,连自己都变得奇怪了!
“你搽药了吗?待会儿我先拿小护士给你涂涂。”连奕霏说道,守望相助的第一点就是关心。
“嗯,还是奕霏最好了。”尤颂恩横睐牙尖嘴利的柴恶魔一眼,相较之下,温柔的连奕霏简直是天使。
“喔,我本来要贡献OK绷的,既然只有奕霏最好,我不好,那就省下来好了……”柴芮珉凉凉地说。
见柴恶魔尚有良心,尤颂恩立刻涎着笑脸。“哎唷,别这样嘛……”
“干么干么,聊天啊?”神出鬼没的楼管柯安迪从转角出现,出口就是责怪嘲讽。“要不要搬张椅子来杯咖啡好好聊个痛快?”
专柜小姐的纪律规矩由楼管管理,他是半点不能懈怠,否则转眼就被她们骑到头顶上了。
原本正在交谈的三人顿时噤若寒蝉,面面相觑。
柯安迪摆出一张扑克脸环视她们,随即走近尤颂恩。
“我刚刚早会时瞧见你手上有伤,喏,赶紧涂涂,免得发炎了。”他从西装口袋里拿出一管优碘软膏和一块OK绷,口吻特别温柔,有别于平时的严苛。
尤颂恩受宠若惊地抬眸,有点尴尬地接过手。“呃……谢谢柯楼管。”
柯安迪扬起一记自认为最有魅力的笑容向她放电,转过身就又立即绷起脸,负着手继续巡视。
“噗嘶……”柴芮珉发出怪声吸引尤颂恩注意,好奇探问。“楼管苛跟你说什么?”
她们都把柯安迪的柯,谑称为苛,因为他待人严苛,开柜姐罚单不手软,不通人情又机车,所以是她们这一楼的柜姐公敌。
“他拿药给我。”尤颂恩单纯地笑,大家都说柯安迪超机车,可是她觉得还好,看嘛,他还是有体恤人的一面。
“哈,用不着我们操心,有人比我们还紧张。”柴芮珉故意调侃,和连奕霏交换了个暧昧眼神。
“我看楼管苛对你挺好的,如果他私底下不像工作上那么……”连奕霏斟酌了下形容。“不讨人喜欢,倒是可以试……”
她话还没说完,尤颂恩就赶紧比了个大叉的手势制止。
她对爱情是有美好憧憬的,对于那些不对的人,她会自动成为绝缘体,不来电就是不来电,没有试试看这回事。
“别乱点鸳鸯谱了,我啊,还在等那个能让我『怦然』的男人出现。”她一脸向往,可话才说完,脑海竟浮现摔车时扶她起身那个男人的模样……
怎么回事?她干么在谈这话题时想到那个人啊?
也是啦,那人英挺俊伟、成熟稳重的样子,的确很符合能够让她怦然心动的异性条件,只可惜,那不过是偶然的邂逅,就算他符合条件,也是枉然啊!
“呿,那你就慢慢等吧,等到变成败犬剩女,随便来个男人都能让你怦然了。”柴芮珉凉凉撂话,瞧见有客人上门了,便转身慢慢踱回柜内准备去。
“干么吓唬人啊?”尤颂恩这盆冷水被泼得好无辜。
“宁缺勿滥也没错。”连奕霏莞尔地留下一句认同才兀自去忙。
“对嘛对嘛。”尤颂恩咧出信心满满的笑容。她相信,她要的“怦然”,一定会出现的!
盛世精品家具总公司位于汐止,一楼是上百坪的展示场,二楼后半部作为仓库,前半部则规划为办公室、会议室和会客室。此刻,会议室里正进行着月例会,这次的会议比往常要长一些,因为总监盛元湛三天前从米兰回来,有许多想法和事务要传达。
“……我准备在米兰设立一个展示点,将我们的『盛世』品牌推向海外。”盛元湛站在台上宣布,黑眸自信而冷锐,有种不可一世的傲气,笃定态度昭示着对事业的企图心。
这决定一公告出来,马上提振士气,任职的公司以稳健且迅速的步调逐渐扩展,对每一个员工来说都觉得未来更有前景,感觉也与有荣焉。
“总监,那我们内部会有什么调动吗?”立刻有人发问。有的人蠢蠢欲动,希望可以出国瞧瞧,有的人则担心被派驻海外得离乡背井。
“调动是一定的,我这次去米兰,已经找到可以协助筹备的人选,但我们这里也需要派三至五人过去,我会依外语能力、管理及执行能力做主要考虑,成立筹备小组,福利待遇绝不让大家失望,拟定企划后,就会发布人事命令,近期内就开始进行。”
盛元湛心里已有初步的概念,目前先提出想法,再细拟计划,相信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祭出优渥待遇自然有人愿意去开疆辟土。
会议进行到尾声,这时会议室分机响起,特助余东望立刻起身接听,旋即,附耳转达上司。
查到了!闻言,盛元湛黯邃的眸光骤然一亮,立即作下结论,宣布散会,接着迈开大步返回办公室,面会来访者。
“盛先生,这是你要找的人的资料。”一名身形微胖、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将牛皮纸袋交给回到办公座位的盛元湛。
盛元湛立即打开纸袋,抽出里头资料,附上的照片没让他失望,正是他想了解的那个女人。
“没错,就是她。”俊唇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勾,盛元湛满意地付清尾款。
“以后如果还有需要效劳的地方,请多多关照。”中年男人眉开眼笑地收了钱离开。
盛元湛将颀长身子靠进椅背,拿起订成一小叠的资料浏览,心情是克制不住的浮躁。
“尤颂恩……”他低喃出资料上的名字,目光落在照片上绽露甜美笑容的她脸上。
她既像他的前女友萧琬宁,却又不像,因为琬宁的笑容像月光般柔美,不像她这样灿烂如朝阳。
那天,她的出现像一颗引爆的炸弹,震得他头昏眼花,无比震撼,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怎么也不会相信,毫无血缘关系的两个人,会长得这么相像,几乎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后来,那颗炸弹的后遗症开始发作,他一直心神不宁,连作梦也梦到了同一张脸孔——他不确定梦到的究竟是琬宁抑或是尤颂恩。
但他很确定的是,他想接近她,就算是因为她长得像琬宁也好,或是他想更清楚地辨别尤颂恩与琬宁的不同也好,总之,内心有个声音告诉他,不能只是惊鸿一瞥。
但除了下意识记下的车牌号码,他对她一无所知,所以只好把握唯一的线索出此下策,不可否认的,寻求征信业者的协助,的确是很有效率的方法。
可查到她的资料,知道她二十七岁,单身,S大毕业,家住哪里,父母离异,没有兄弟姊妹,在百货公司专柜任职……然后呢?
他想做什么?他该做什么?
这些资料的确更加证明了尤颂恩是尤颂恩,萧琬宁是萧琬宁,她们一点关系都没有,只是长得像而已,各方面都是不同的。
琬宁离世的时候,正是尤颂恩现在这个年纪,那时他们已交往两年,太晚察觉的癌症,扼杀了他们的爱情,也夺走了琬宁的生命,令人不胜唏嘘。
在那一段感情里,琬宁对他十分依赖,他扮演的是保护者的角色,尤其,在交往后期,耗尽所有心力,她一走,他顿失重心,后来这三年,也没有再谈感情的动力,全神贯注在事业上。
时间会冲淡一切,那份爱虽然也已逝去,但心却沉寂下来,变得不易波动,或许是世事无常带给他不小的冲击,也或许是没再遇到能吸引他、让他倾心的女人,而工作事业的挑战性与成就感,使他充满冲劲。
他的事业愈来愈有规模,他对自己感到骄傲,可成就感填补不了内心深处没有归属的空虚。
难道,就因为空虚,所以一看见与琬宁相像的尤颂恩,心,就不安分了?
调查她,是为了满足好奇,还是为了什么?
明明知道长得再怎么像,也绝不是同一个人,可为什他波澜不兴的心会这般不平静?
盛元湛怔怔看着资料上她灿烂的笑脸,没察觉到冰封的内心深处,似乎已有了什么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