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我。”
他悄声说着,如鬼魅一般经过她身边。
她看不到,不了解他如何能在随时可能踏空的情况下移动,但她跟了上去,他就在她前面,她的五感本来就很好,后来更被人刻意磨得十分敏锐,在黑暗中移动对她来说不是难事,但在黑暗的树上移动就有些困难了。树干虽然宽大,但有些地方长满了青苔,十分湿滑,她无法前进得太快,但他却不同,他在树上轻巧的移动着,好像这是他家后院,每当她快失去了他的踪影时,他会停下来等她。
有一次她踩到青苔失去平衡,他及时回身拉住了她,彷佛他身后有长眼睛一样。
慢慢的,她发现自己能隐约看见他的身影,也看得见脚下的树干,她的视力渐渐适应了这黑夜,才发现因为两人在树上,这样的高度,不像雨林的最底层那么漆黑,这儿不是全然的黑暗。
天上的云慢慢散开了,月亮在云中忽隐忽现,透着微光。
然后,他在一棵大树上的中心停了下来,那是树枝分杈的地方,足以让人稳稳的坐下,背后还有粗大的树干可以倚靠,这里的空间比她方才找的地方舒适许多,更大,更稳,也更安全。
暗夜里,空气依然又闷又湿。
他放下背包坐了下来,朝她伸手。
她不习惯和人靠得这么近,从来就不曾习惯过,但现在不是可以让她选择的时候,所以她移动过去,握住了他的手。
他让她在他身前坐下,坐在那个防水背包上,她才坐下,他已伸手半强迫的要她往后靠。她没有反抗,如他所愿的往后靠,然后才发现这个姿势还不错,几乎接近半躺了。
他靠着树干,她则靠着他。
从这个角度,她能看见林叶树冠上的夜空,看见云和月。然后,他伸手遮住了她的眼。
“睡一下。”
他低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虽然怀疑自己能够睡着,她还是微侧过头,把眼睛闭上了。
他的心跳,再次在耳边回响,霍香慢了半拍,才发现她的脸是直接贴在他胸膛上的,他不知何时把上衣月兑掉了,还是他一开始就没有穿?
她没有印象。
她也想把湿透的内衣和衬衫月兑掉,还有腿上紧黏在她身上的湿裤子,但她更不喜欢被蚊虫叮咬。她挪移着身体,弯身侧躺,找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让身体透气。
他没有阻止她,只是伸手揽着她的腰,确定她不会掉下去。侧过身之后,情况好多了。
树上不像下面一样几乎完全没有风,偶尔有夜风徐徐吹来,聊胜于无。悄悄的,她叹了口气,却没来由再次想起他方才的行径。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他没有回答,只有他的心跳声,在她耳畔回响。
她以为他不会说了,半晌后,她听到他缓缓开口:“阿震给了我你最后回传的讯号位置,我到那处河岸之后,听到了枪声。”
她愣了一下,喉微哑,告诉他。
“那人是海豹特种部队。”
“我看到了。”
他的手搁在她腰上,她感觉到他深吸了口气,但他没有再指责她。
她可以理解他循声找到了那个男人,可那还是无法解释,他在那之后,是怎么找到她,而那困扰着她。如果她可以被他找到,就有可能被其他人发现。
“夜那么黑,你怎么知道我在哪?”
他看着夜空中的云与月,沉默着,他很清楚她的忧虑,不得到答案,她是不可能放心的。
“我是在山里长大的。”他告诉她,“我的父亲是个猎人,他教我如何追踪动物,教我如何猎捕那些在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天上飞的。相较灵巧的野兽,人类的踪迹,非常显眼。”
这解释了一些事。
过往的经历,让她无法完全信任旁人,所以总是保持警戒,即便是他也一样。这习惯很不好,有些伤人,她知道,却改不掉。
回想起来,她似乎也是第一次听他提到关于自己的事。
“你没有做错任何事。”他以手指梳着她微湿的发,坦承:“我比平常花了更多时间才找到你。”她微微一怔,先前堵住胸口不知所以的硬块,莫名又化开些许。
悄悄的,她吸了口气,再缓缓吐出来,身体不觉放得更松。她能听见他稳定的心跳,感觉到他皮肤的温暖。
风又吹来,让她缓缓又喟叹了口气。
他可以感觉到她慢慢、慢慢的不再那么紧张,紧绷的肌肉也一点一滴的松了开来。
她的呼吸变得徐缓、深长,她没有睡着,没有真的睡着,他知道,她睡得很浅,总是会保持一丝清明,即便在船屋里时也一样。
血的味道,仍淡淡萦绕在鼻端。她身上的伤,比他预料的还要多。他不喜欢这样。
下午那一声爆炸,倏忽在脑海里涌现,他心头蓦然一扯,眼角再次抽搐着。在那一秒,他很清楚,那可能是她。
飞鸟被爆炸惊飞,刺鼻烟硝瞬间四散。
他不敢想,只能用最快的速度赶了过去,那地方被炸出了一个大洞,附近的草叶燃烧着,那人被炸得支离破碎,看不清面貌,但残破的脚是男人的脚,套着男人的靴子,不是她的尺寸。
黑夜里,心狂跳,冷汗微微的冒。那可能是她。
月亮在云中忽明忽灭,怀中的女人欠动了一下,他猛地回神,才发现自己不自觉握紧了拳头,揪扯到她的发。
他强迫自己松开拳头,低垂双眼朝她看去,她仍合着眼,被套上手环和手表的左手搁在他胸膛上,藏在身下的右手却握着她藏在腰间的匕首。
即使睡了,也不安心。纵然是他,也不放心。
不由自主的,他抬手覆握住她搁在他胸膛上的手。她的手指抽动了一下,最终仍是接受了他的掌握。
那只手伤痕累累,虎口和食指和他一样,长着拿刀握枪的老茧。五年了,他以为那茧该消了,但它没有。
她有她自己的问题要面对……光只是做这些事是不够的,对她来说,并不够……虽然不想承认,但他很清楚,韩武麒是对的。
她无法放松下来,不能忘却过去,所以一直没有办法戒除那些老习惯,船屋上那些锻链身体的器材,她用得比他还勤。
轻握着她的手,他清楚感觉到那冰冷的小手,甚至不到他的一半。好小。
原来这么小。
那苍白的小手,一点也不漂亮,指节过于突出,新疤旧痕满布,本该柔软的小手,因为长年的磨练,模起来坚硬且粗糙。
这不是女人该有的手。
过去那些年,他不让自己把她当成女人,只是同伴,只是助手,她能保护自己,她没有半点女人味,而且她不会无理取闹。
她不懂一般女子该懂得的,她不打扮、不化妆、不懂示弱、不会撒娇,她甚至不太知道该怎么笑。
从小,她就被人锻链打造,变得无比刚硬、万分锋利,教人只看到她的不同,看到了她曾做过什么,能做到什么,让人忘了她也有血有泪,也只是个人。
一个娇小的女人。
深夜里,雨云彻底散去,明月高挂枝头。
他能清楚看见她的脸,还有那张苍白小脸上的伤。娇小又愚蠢。
当他循着枪声,发现那个海豹特种部队时,他简直不敢相信她竟然就只是将那男人五花大绑的丢在一旁,不敢相信她以为自己可以徒手对付这些家伙,还能饶他们一命。
我没有杀人。
她辩驳的声音犹在耳畔,他闭上眼,深吸口气,却仍压不下心中的恐慌。还以为他可以不在乎,再也不去在乎谁。
谁知道,不知何时,还是放到了心底。
听着她的呼吸,他悄悄收紧手中的手,压在心口。
她在天亮之前清醒了过来。
昨夜的风雨早已消逝,只有微凉的晨风徐来。
他沉稳的心跳,仍在耳边,热烫的体温缓缓渗透入肤,温热了她的身体。她没有动,不是很想让他知道,她已经清醒过来。
她从来不知道,人的身体可以如此温暖,人的皮肤可以模起来那么舒服,不知道原来被人拥在怀中的感觉这么好。
她不想醒来,但她记起自己身在何方。
缓缓的,她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睁开双眼。他握着她的手,轻轻覆握,就在眼前。
她难以理解,自己怎能就这样被人握着手,但就是被握住了,没有察觉,不曾因此惊醒过来。他的手很大,虽然有些粗糙,但厚实且温暖。
月过中天,已开始西沉,悬在他手背上,藏在林叶之间。
她能看见,她的指尖从他长了老茧的虎口旁露了出来,搁在他微热的皮肤上,她能清楚感觉其上的毛发,感觉他的皮肤在指月复下的触感,和他强而有力的心跳。
蓦地,身体上方传来轻响。
她猛地回神,看见一条蛇,悬挂在她脑袋上方的树枝上,吐着分叉的蛇信。她没有动,不敢惊扰到它,只是屏住了气息。
她本来想等它自己离开的,但那条墨绿色的蛇,发现了他和她,察觉了两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味和体温,它吐着蛇信,慢慢垂降而下,只用些许的尾巴卷住树枝。
它是如此靠近,近到她能清楚看见它身上的鳞片,和黑色的小眼。那条蛇可能有毒,就算没有,她也不想让它咬上一口。
当她正想把手从他手中抽出来搞定它时,身下的男人突然抬起左手,闪电般抓住了那条蛇脑袋后方寸许,长蛇吃了一惊,张开大嘴、露出利牙凶狠威吓,但他没有因此松手,原本卷在树枝上的蛇尾猛地松开落下,眼看就要缠上了他的手臂,他在那千钧一发之际,将它往外抛去,长蛇在空中蜷曲起身子,落地后,飞快就窜入树林里,眨眼便消失无踪。
从头到尾,他心跳没快一点,呼吸没多一下。
那只曾经抓住长蛇要害的左手,缓缓收了回来,搁在她腰上。
她撑起自己,从他身上爬坐起身,垂眼看着那个自始至终都醒着的男人。他抬眼看着她,一手仍在她腰上,一手仍覆着她在他胸膛上的手。
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感觉到掌心下他的心跳,直到这时,才蓦然加快,让手微热,教她一颗心莫名也跳快了起来。
天更亮了。
他覆在她手上的手好热,他看着她的眼,透着她无法辨识的某种情绪,让她身体有些发软。
忽然间,他的一切变得如此明显,体温、气味、心跳,他粗犷的面容,还有那双凝视着她的眼。
有那么一秒,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直到她看见自己原本握在腰间匕首上的右手,抚上了他的脸,模上了他的唇。
他没有动,依然没有,只用那双黑色的眼,看着她。
她一怔,将在他身上与脸上的手都抽了回来,翻身下了树,再次走开。
指尖好热,好似仍搁在他脸上,好似仍抚着他的唇,热气莫名上了脸,染红了双耳,教心跳更快,像要爆开似的。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她不知道方才她究竟是想要做什么。
面红耳赤的,她将热烫的手指藏在拳头里,迈开脚步,头也不回的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