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春院……顾绮年仰头望着木门上面的牌匾,如雷灌耳呢。
那位在新婚夜出事的孟侧妃,就是被送进这里,短短一年便香消玉殒。
送顾绮年过来的郭嬷嬷,很好心地“大力介绍”一番。
她说待春院已经荒废许久,闹鬼的传闻甚嚣尘上,曾有人听见有女鬼哭泣的声音,因此太阳一下山,府里的下人就不会往这里靠近。郭嬷嬷让她夜里没事早早锁上门窗,就算听见外头有动静也千万别好奇。
郭嬷嬷的表情生动,口才优秀,很具有说服力,几段鬼故事被她说下来,谁心底都要存上疙瘩,至于她如此卖力演出,理由是心肠好,或是有人指使……重要吗?不,没那么重要。
顾绮年不是木头桩子,自然能理解王妃的眼神。
于王妃而言,她就是个来瓜分丈夫的坏女人,更甭说背后还有皇后娘娘撑腰,若不是弄死她得承担些许后果,也许她已经坠入轮回。
把坏女人发落到偏僻院落,大概是王妃所能想到的最好的处置方式,鬼故事不过是替她添点堵,算得了什么?
她并不怨恨王妃,自己能留下一条命,她已感恩戴德,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若干年后有机会被送到庄子上,眼不见为净。
若能如此,再好不过。
从皇后向皇上提议那刻起,她便明白,夫妻和乐、举案齐眉这种事与自己无缘,没有丈夫孩子、没有一个圆满家庭,她心里多少觉得遗憾,但要明白这世上有些人就是天生缺乏际遇。
无妨,她本就是个随遇而安的,日子再苦,总能活得下来。
静思院、静雨院、静听院……王府多数的院子都靠得近,与待春院隔着一座相当大的花园,说花园也不像,那一大片地上种树、种竹、种花,没有屋子只有凉亭,靠近前面院子的还有人整理,越靠近待春院的部分就越荒凉,直到门前小径都被齐腰的芒草给淹没了。
郭嬷嬷刚走到大门前就迫不及待跑掉,想来除了给她添堵之外,闹鬼传说也有几分真实。
莞尔一笑,她握紧拳头对自己说:“平生不做亏心事,夜半敲门心不惊。”
大声说完,顾绮年推开门,迎向生命的另一段历程。
院子很大,里头有三、四棵老树,枝桠粗壮,上面结着累累果实,走近一看,方知是梅树。
池塘里的莲花抽出小小的花苞,莲叶长得郁郁青青,再过不久,便是满院芳芳的好时节,可惜没人整理,去年的枯枝残叶还留在池塘里。
几片花圃都荒芜了,里头只剩下杂草和一丛开得旺盛的茉莉。
屋子有些简陋,可顾绮年细看,发现造屋的木料极好,即使无人照看,屋子仍然结实。
她推开每间屋子查看,最左边的两间是灶房,里头锅铲用物一应俱全,堆放柴火的屋子很干燥,里头的木柴不见湿霉。
紧接在灶屋隔壁是浴房,令人讶异的是,浴房里竟有石造的池子,可以供四、五个人同时洗浴。
偏僻的院落却有完善的设备,奇怪,王爷对孟侧妃到底是喜爱还是不喜欢?
剩下的五间屋子,两间下人房里床柜桌椅样样有,各项设施完备。
书房很大,有两面墙排满书架,架子上的书册排得整整齐齐,桌面上笔墨砚台样样都有,并且是上等货,连笔洗都是白玉雕成的。
小厅里的摆设很雅致,杯盘茶盏都是官窑出的,挂在墙上的书画也非凡品。
这些都罢了,让人讶异的是主屋,紫檀制的床、桌、柜……是完整套组,精致非凡,这些都是孟可溪的嫁妆?
衣柜里还留着不少衣服,妆奁里的钗环珠簪多到让人侧目,这么一大笔的财富……是当年孟可溪死时没带走的?
皱眉,关上衣柜,她打算从屋里退出来时却发现衣柜旁的墙面……是突出来的?
她伸手轻触那面墙,谁知一碰,墙竟然自动打开?
错,那不是墙,而是门,但蹊跷处不在门后,而是在地上,地板是空的,连接着一道楼梯。
顾绮年犹豫片刻后,转身翻箱倒柜,寻找烛火。
运气好,找到一根蜡烛,她小心翼翼地扶着楼梯慢慢往下走,当双脚踩到实心地面时,她发现自己多事了。
这里根本不需要烛火,长长的甬道里有十几颗夜明珠,虽然不够明亮,但柔和的光线让行走在地道里的人不至于绊倒。
孟可溪知道这条地道吗?或者说这条地道就是为她准备的?
不对,顾绮年一下子推翻这个论点,没人知道新婚夜里发生什么事,但孟可溪被送进待春院确实是突发状况。外头传言,待春院是王府的冷宫,孟可溪被送进来时面无人色,所以绝不会是为她备下的。
如果不是为她备下的,那么是为谁?
这座府邸是从过世的老靖王手里传下的,据说老靖王死后,王府买下一大片地,把王府扩增一倍。难道待春院和这条甬道,通通是扩增的部分?那个时候的待春院里住的是老王妃,她为什么需要一条甬道?
顾绮年绞尽脑汁,想了半晌后失笑不已。
就算她有再多推论,又不会有善心人士跳出来给她解答,既然如此,分析这么多做什么?
事实上,她连好奇心都不该有的。
甬道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长,要不了一刻钟便走到底。
底部也是一道往上延伸的阶梯,只不过多年没人走过,阶梯上满是灰尘。
顾绮年一阶阶往上爬,爬到最上一层,发现和待春院相同,也有同样的一扇门,门相当厚重,她花了大把力气才推了开来。
门开,光线从窗口斜射过来。
顾绮年四处探望,和待春院的屋子一样,这扇门关起来时,从外头看着就是一堵墙,只不过比起甬道另一头的屋子,这边显然简陋得多,床柜桌椅都是寻常物事,屋梁壁角处处结满蛛网。
她走到门前,拉开门,这一拉灰尘兜头落下,她咳上好一阵才能继续往外走。
门很大,院子更大,可以同时停两、三辆马车,有意思的是,偌大的院子里却只有三间屋,没有灶房,倒有一口大井,左右两间则是空屋,只摆上几张椅子。
她深吸口气,拉开大门走出去,这条巷弄挺大,但似乎是附近几户人家的后巷,除她走出来的屋子之外,没看见其他的门。
她快步走出巷子,只是两个拐弯,景象迥然不同。
这里是湖东大街,她知道,街上有一家卖粮的,老板肥肥胖胖,老是挂着一张笑脸,对谁都招呼得很热情。
每天早上,街上有许多叫卖的小贩,靠近新展大街那边有个婆婆,她永远是最早出来摆摊的,她卖的菜又鲜又女敕……
等等,她怎么知道这些?她家又不在京城,她对京城该是全然陌生的啊!
她是谁?为什么知道这些不该知道的事?为什么总是会浮起不该有的念头?
她是谁?总是想到这三个字,顾绮年就会发愣,就会像魔怔了似的……
一声呼啸,顾绮年回神,抬头,望向马背上的男子,远远地他朝着她的方向奔来,马匹接近时,两人目光相对,只是一刹那,那人已随着快马离开。
心狂跳几下,她莫名地喘息着、恐慌着,无原由的害怕自心底窜起。
她迅速转身,快步往原来的路上跑去,不过是几步功夫,她忍不住泪水奔流,说不出口的恐惧像生根的藤蔓将她紧紧绕起,迫得她无法呼吸。
她不认识他,却害怕他,理由不知、原因不晓,她只想远远躲开。
但,一个陌生男子,能伤害她什么?不该害怕的呀!彼绮年深吸气,告诉自己,镇定。
不过匆匆见一面,男子的轮廓面容却深深烙印脑海。
他的身材清臞瘦削,轮廓如斧削般,两道凌锐的鹰眉紧颦,一双眼睛隐含熠熠锋芒,不怒自威,一开口便是……便是什么呢?她没听见他说话,不知道他的声音如何,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她会这般害怕?
吞下不安,抚平惶然,她试着稳稳地走回待春院。
可一回到待春院,她像发疯似的晒被刷地,清洗灶房浴房,她必须不断做事,才能忽略心底的恐惧。
放下毛笔,卫翔儇将明日准备呈上的奏折再细看一遍。
他不认为光凭这纸奏折能折了葛兴儒,不过,葛从悠应该保不住了吧?!这几年来,他与宁王合力,断葛兴儒诸多臂膀,现在是该动动主干了。
淡淡一笑,再看一眼手上的“租赁契书”,他的眉毛略弯。
今年春汛,葛从悠非要抢宁王的差事,还自愿献上白银十万两,协助赈灾之用,满朝文武都想不通呢,葛从悠向来是雁过拔毛、苍蝇腿上都要抠出二两油的人,怎么变得这样大方,原来是这一茬在后头等着。
明为赈灾,却在暗地里大量购进百姓土地。
灾民三餐不继,谁给银子谁便是大爷,葛从悠一口气拿出十万两赈灾,善名传遍,百姓把他当成青天大老爷,他要租赁被大水淹没的田地谁会说不?更何况这会儿再好的田也不能立刻种粮。
买地赁地、合理合法,谁知他竟是暗中勾结地方官员,欺负百姓不识字,在租赁田地的契书上改写成买卖土地。
百姓无知,以为青天大老爷心善,一亩土地租赁三年竟给二两租银,这可是天大地大的好事呐,就算自己耕种,三年所收也不见得能赚到二两,因此百姓甚至排队,抢着把土地租给葛从悠。
于是他用八万两,买下价值六十万两的四万亩良田,扣掉赈灾的十万两,一来二去,四十二万两白银入袋,再精明的商人都没有他的本事。
那银子……好好存着吧,有命赚也得有命花,再过不久,灾民知情后肯定要暴动了。
前世,这件事直到三年后百姓拿着契书想要回土地时才发现自己被骗,而当时的地方官已经调职,百姓想要回土地?官字两个口呢,更何况三年的时间还不够这帮黑心肝的家伙把证据给抹得干干净净?
民斗不过官,更别说他们手上的契书写的就是买卖,证据站在葛从悠那边说话,百姓心有不甘,想替自己找回公道,消息传到京城,却变成暴民滋事,朝廷派官兵镇压。
这辈子他哪能让葛从悠逃过,敢在老虎嘴里拔牙,就得有被咬的准备。
他派人在暗中把官府欺民一事给掀了,引发民心恐慌,紧接着鼓吹、集结,把百姓集合成一股力量,如今吴大人还在当地为官呢,至于人证、物证,该掌握的都在他手中了,接下来要布置的是,该由谁来把这件事捅到皇帝跟前?
是林御史还是邱尚书呢?林御史正直,说的话百官自会应和,而邱尚书是个野心大、想抢功出头的,他还在宁王和二皇子中间摇摆,这一捅就等于选边站了,他愿意吗?
“王爷,唐管事、卫左求见。”卫南进书房禀报。
“让他们进来。”
门打开,身形瘦高、面容清俊的中年男子是唐管事,三十岁上下;两道粗眉、皮肤黝黑,一双眼睛炯亮有神的叫卫左,他是王爷身边的侍卫。
两人走到书案前,唐管事先行禀报。“爷,王妃命人在张姑娘的吃食里下了绝子药。”
动作这么快?葛嘉琳这么担心自己有后?“她吃了?”
“没有,张姑娘谨慎,从昨天到现在,除味道淡的茶水之外,所有的食物汤药全倒进花盆里。”
卫翔儇点点头,看来张柔儿也不是个善茬,接下来王府后院有热闹可瞧了。“顾绮年在待春院里安置妥当了?”
知道葛嘉琳把顾绮年安排到待春院时,他忍不住哀手称赞,亏她想得到这招,就算不做多余动作,要是顾绮年胆子小一点,就会把自己给活活吓死,所以千万别小看女人。
卫左回话,“是,王妃身边的郭嬷嬷把人送过去的。”
“她肯定说了不少『传闻』吧?”卫翔儇勾起嘴角,浅浅笑着。
卫左道:“是,说得精彩绝伦,都快赶上说书的了。”
“顾绮年也哭得精彩绝伦吧?”前世她听到待春院的传闻,连作两天恶梦,之后闹着要到寺院上香,为此和葛嘉琳大闹一场。
卫左摇摇头,回答,“姑娘听得认真,却没有太大的反应,不过进门前,倒是握紧拳头,对自己喊一句……”
没有太大反应?卫翔儇皱眉,问:“她喊什么?”
“平生不做亏心事,夜半敲门心不惊。”
哼!没做亏心事?是没做过还是没来得及做?“后来呢?”
“进待春院后,顾姑娘把园子前后、屋里屋外逛一圈,在主屋里待好一阵子才出来。”
待好一阵子?是被孟可溪留下来的嫁妆给闪花眼了吧,得找个人去看看她偷走多少。不,不急,等她胆子越来越大,把东西偷个七七八八之后再来算总帐,肯定有意思得很。
“属下不知道姑娘在里头做什么,不过出屋时似乎很惶恐,之后就开始整理屋子,灶房、浴房、寝间全清洗过一遍,直到天色昏暗,确定大厨房没人送东西过去,她才折了根树枝,绑上线,到池塘里钓鱼,昨儿个晚上煮了锅鱼汤充饥。
“主子,那条鱼、那锅汤,也没见她放什么佐料,可是香气远远传来,馋得我口水直流。”
不是他胡扯,跟着主子爷天南地北到处跑,好吃的他没少尝过,他也想不透呐,光靠灶房里剩下的那点盐油酱醋,有没有坏掉还难说,任她再会煮也不可能煮出那个味儿。
卫左的话让卫翔儇拧眉,顾绮年会杀鱼煮鱼?不可能,她连一杯茶都泡不好。
不过葛嘉琳还真是杀人不脏手,用鬼吓人不够,竟连吃的也不给,这是打算把顾绮年给饿死?“然后呢?”
“昨晚姑娘歇在下人房。”卫左朝主子爷望去一眼,这是第二个想不透的地方,有好屋子不住,干么虐待自己?
“下人房?”卫翔儇惊讶,他无法置信,贪财、贪享受的顾绮年怎会舍弃主屋不睡?里头的家俱物事样样是好的,她竟舍得不碰?又是作戏?作给谁看?
“是,不过下人房里的被子破掉,她从主屋找了两条被褥。”
“还有吗?”
“还有……”卫左叹口气,犹豫半晌才开口,“天未亮,她早早起床梳洗后就进了主屋,接近中午才从里面走出来,不过……”
“不过什么?”
卫左搔搔后脑,怎么也想不透原因,只好把经过报给主子知晓。“姑娘出来的时候,从里头搬出……”
呵,卫翔儇大笑,是孟可溪留下来的嫁妆!憋一晚上还是忍不住动手?就说嘛,她是什么性子,他一清二楚。
然而卫左下一句话硬生生把他的笑给塞回去。
“搬出两个大萝筐,里头什么东西都有,菜肉米、油盐酱醋、布匹针线,也不知道打哪里来的……”
心头一震,卫翔儇眉毛拧得更紧,她发现密道了?这么快,是昨天找到的?她在主屋待那么久,不是被钗环珠簪晃花眼,而是找到通往外头的密道?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他明明对顾绮年的过往从前、性格脾气了若指掌,重生的优势让他可以从容地掌控每件事,可是顾绮年却月兑离他的掌握,这让他很不爽。“继续说!”
“中午她替自己做了一碗面,之后她在梅树底下铺几床从下人房拿出来的破被子。”说到这里,卫左忍不住想笑,王妃肯定以为把姑娘送到待春院是惩罚,谁知人家过得自得其乐、悠然自在。
“铺被子?她想做什么?”
“属下过来的时候,姑娘正在打梅子。”那些梅子一颗颗硕大无比,青青绿绿的掉在被子上,看得人心情大好。
实话说,他挺喜欢这个顾绮年的,想不通主子爷怎么不选她却挑了张柔儿,光看容貌两人也不能比啊。
爱钱的顾绮年不再贪财,爱享乐的顾绮年愿意劳动,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顾绮年竟会做菜,现在连梅子都不放过?不是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吗?怎么会这样?
失控的感觉越来越严重,他不舒服极了。“你再回去守着,让莫离过来。”
“是。”卫左和唐管事一起退下。
有点烦、有点躁、有点闷,因为顾绮年的反应不在他的估算里面,卫翔儇背着手,在书房里走来绕去,却是越走越烦。
不多久莫离进门,她穿着雪白的箭袖紧身衣,腰系黑色宽腰带,腰间斜插短剑,一身武人打扮。
莫离十八岁,一双杏眼黑白分明,眉眼间带着三分英气,身材在女子中算是高的,不过整个人瘦得厉害,该凸的地方不凸,该翘的地方不翘,看起来像半个男人,她的皮肤略黑,但眉眼之间生动灵气,让人喜欢。
望了卫翔儇一眼,他未开口,她先发言,“一年两个月又六天。”
这是在算术呐,计算她委身为奴的日子。
她欠孟可溪一条命,孟可溪欠卫翔儇一份情,所以她委身为奴三年,替孟可溪还清欠的人情。
“我没忘记,你不必见一次提醒一次。”卫翔儇口气不善。
心情不好吗?莫离挑挑眉,每次卫翔儇心情不好,好奇怪哦,她的心情就会立刻明媚飞扬。
双手横胸,看一眼桌旁的椅子,**往上头一挪,站没站姿、坐没坐相,如果说靖王府里有人不怕王爷,甭怀疑,就是她这号人物。
“这不是担心王爷贵人事多忘性大吗!说吧,要我做什么?”抽出腰间小刀玩赏着。
“住进待春院,监视顾绮年。”
“这种小事卫左不是在做了吗?”难道监视得太差,需要老娘出马?
“我要知道更多。”找到密道这件事卫左就探不出来,他需要一个可以时刻跟在顾绮年身边的人。
“要知道什么?性情?心机?脾气?还是……她会不会撒娇讨好?”呵呵呵,需要调查得这么仔细啊,莫离笑得古怪。
卫翔儇实在是太奇怪了,从没见过他对哪个女人这样上心,平常跟块冰似的,一不小心笑两下,怎么看都像在耍心机,这种削铁如泥的匕首男,没事让她去监视弱女子,肯定是喜欢上了。
既然喜欢就扑上去啊,反正是皇后的赏赐,爱啃就啃、爱吞就吞,干么搞这花样假纯情。
她那张脸笑得他胃痛,咬牙,他突然觉得让莫离监视顾绮年是疯子才会做的事,不过错误已经铸成,他只能咬牙和血吞。“所有你能探到的事,我都要知道。”
“行!那……我能玩玩吗?”
玩玩?莫离是何等人物,顾绮年能禁得起她玩?
不过,横了心,他道:“在不伤她性命的情况下,随你。”
“知道了。还有其他事?”
“没有,你退下吧。”
挥挥手,莫离走得很潇洒,没有告退、没有谦卑,没有做为奴婢该有的自觉,就这样挥挥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门重新关上,卫翔儇揉揉眉心。
好吧,他承认自己很无聊,不过就是个女人,不过是个奉皇后密旨取自己性命的棋子,她再没机会伤害自己,他乐意的话一剑就能夺取她性命,何必花精神去盯牢她的一举一动?
他真的是……无聊!
已经明白自己无聊了,可他还是不想唤回莫离,改变命令。
摇头、叹气,他搞不懂自己,但是昨晚他梦见小瑀了——?一个眼神清澈干净,性情天真良善的女孩。
他已经很久很久不再梦见她,昨夜……是因为顾绮年再次出现?
萧瑀的爹是商户,一个非常会赚钱的商人,他曾经是大卫国最富有的商人。
萧梓华小时家境贫穷,父母一心要他走仕途,不负长辈所望,他年纪轻轻就考中举人,却发觉高高在上的官老爷若不昧着良心污钱,月银根本无法维持门面,除非家中有金山银山支持,否则官和匪其实是同义词。
萧梓华毅然决然放下仕途开始经商,短短数年,他的铺子开满大卫王朝,就是高坐在龙椅上的皇帝也听过他的名号。
他很聪明,理解也没错,但他没想过,官虽穷,但是有权。
官通匪、匪通官,他赚再多的钱也不过是上面的人愿意把钱留在他的口袋里,官字是只有两个口,但真正的大官,一张开血盆大口就能吞掉他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产业。
那年边关战事不断,国库左支右绌,户部缺银,皇帝要钱,百官不能不帮着想办法,某位聪明大官想到一个绝妙主意——?从谁的口袋抠银子最快?自然是萧梓华这类的富户。
皇上只要钱,哪管官员从哪里弄钱?于是与萧梓华有仇的大官找上门,萧家倒了,萧梓华死了。
麻烦刚上门之际,萧瑀找过他。
那时两人正为他坚持上战场的事赌气,卫翔儇还以为她上门是为着说服自己放弃冒险,因此他不肯见她,决定在打完胜仗后再骄傲地对她说:“看吧,我是不是很有本事?你不需要为我担心。”
谁晓得阴错阳差,他从战场上回来时,萧家倒了,萧瑀出嫁。
他深深后悔,当年为什么不见她一面?在她最需要帮忙的时候,自己为什么要别过身?
他曾经到齐州,远远地见过萧瑀一面,知道她在做生意,知道当地百姓很尊敬她,知道她的丈夫长进……知道没有自己的保护,她也能过得很好……他歇下心思,然后返京领命,与葛嘉琳成亲。
昨夜他梦见小瑀了。
她圆圆的小脸笑得满眼甜,萧府和靖王府只有一墙之隔,她架着梯子,趴在墙边,举着纸袋笑道:“这是我炒的瓜子,试试。”
“吃饼干吧,吃甜甜、心甜甜,别老是爱皱眉。”
“吃点女乃酪,这味道可好了。”
她总喜欢喂他吃东西,她老说:“亏什么也不能亏了肚子。”
她老说:“肚子有货,脑袋不空。”
她老说:“再厉害的人物,都得靠食物撑着……”
她是个天生的吃货,她最大的愿望是当个厨子,喂饱每一张嘴巴。
所以每年岁末,疼爱女儿的萧梓华都会大办宴席,让平日吃不起好东西的穷苦人家连吃三天三夜流水席。
他说:“想喂饱每个人的肚子,不应该当厨子,要当皇帝。”
听见这句豪气万千的话,她不像一般人那样吓得摀住他的嘴巴,而是皱皱鼻子反驳,“这话好听却不实际,从古到今换过多少皇帝,可饿肚子的百姓从来没少过。”
真真是大逆不道啊!可她大逆不道的言语却引得他和大哥深思,十二、三岁的小小少年关起门来很认真地研究着,如何让大卫王朝的每个百姓都能吃饱饭。
现在,小瑀还是一样过得好吗?刘铵待她好吗?像她那样聪慧剔透的女子,刘铵一定会很喜欢、很喜欢。
心里头,瓶瓶罐罐翻倒了,糖醋盐酒全洒在一块儿,酸甜苦辣的味道渍得他心麻。
卫翔儇再次提起笔,没有刻意,只是想着往事,想着想着,他最喜爱的萧瑀跃然纸上。
搓梅子是件辛苦差事,搓得顾绮年腰酸背痛,老半天直不起腰。
忙过一整个下午,好不容易才把梅子给腌好,她捶着腰缓缓起身,像个老太婆似的,好不容易站直,她满意地看着两瓮新梅,再过不久,她就会有好东西替自己微涩的日子添点新滋味。
今天过得相当忙碌,一大早她进入密道、上街,来来回回扛了两篓子日常用品回来,但还是缺不少东西,幸好她在宫里的月俸赏银全数攒下来,再加上出宫时皇后娘娘的赏赐,应该可以过上一段日子。
不过只出不进是危险的,除了节流,她还得想法子开源,但眼前……不急,慢慢来,得先把这一步踏稳了,才能想以后。
买东西是件辛苦活儿,把东西归位摆放整齐后,她为自己做了碗香喷喷的肉燥面,她心知肚明,指望府里的大厨房替自己送饭菜,肯定是不可能了。
无妨,她喜欢下厨,喜欢各种食材在自己手里变成一道道好料理。
吃过饭后,她跑去折腾那两棵结实累累的梅树。
不是她精力充沛,有力气没地方使,实在是她的习惯养成,一时半刻改不了。
没错,习惯,她习惯越心慌就让自己越忙,手忙着,心里才没时间胡思乱想,心不定脑子会乱,脑子一乱……就慌。
真的慌,嘴里喊豁达,脸上装得镇定,可她心慌得厉害。
王爷的厌恶,王妃的态度,陌生的环境,以及昨日在大街上遇见的男子,每个人、每件事都让她慌乱无比,尤其是胸口翻腾的、喧闹的、莫名的情绪……
卫翔儇,一个再陌生不过的男人,却带给她无比的熟悉感,他很冷、他的目光像冰刀,他散发出来的危险气质教人不敢靠近,可是她竟……贪恋他的温暖?
是不是很奇怪?他没有温暖的,他是个危险的男人,任何有脑子的女人都该离他远远的,可是即使她不断对自己重复相同样的话,她依旧想靠近他,想靠得再近一点……
顾绮年对自己很无奈,她只能说服自己,把卫翔儇放一放,不看不听不想,因为多思多忧只会多伤,她现在正被幽禁,要是生病可没大夫能救命,补身都来不及怎能再忧思伤身?
所以忙吧,忙得彻底、忙得够呛,就没有多余的力气去忧虑。
揉揉发酸的胳臂,该做晚饭了。
她盘算着,先到外头打点水吧,肉和菜已经买回来,晚上给自己做点好料理——?想到料理,她的心情倏地好转。
转身,她吓一大跳,门口不晓得什么时候站着一个人。
那是个十七、八岁的女子,做丫头打扮,可那副态度怎么看都像个千金小姐。
她浓眉凤眼,眼底闪着狡黠,但通身的气度颇令人有好感。
不过她瘦得厉害,是生病吗?不像,她精神奕奕的,哪像有病的样子,可是没生病,怎会瘦得像一副移动中的骷髅?顾绮年想不出原由,总之这并不影响顾绮年对她的观感。
“请问你是谁?”她问,口气客气有礼。
“我才想问你是谁呢?谁允许你进待春院的?”莫离的口气很挑衅,表情似笑非笑地,一双丹凤眼上上下下打量顾绮年。
她没料到顾绮年长得这么漂亮,比京城第一名妓更胜三分,皇后赏下这号人物,也算不亏待王爷了,怎么不收用了省事,还巴巴地让自己来做这勾当?
“我叫顾绮年,从宫里来的,你呢?”
“宫里来的?哦,听说了,是皇后娘娘赏给王爷的侍妾嘛,你不在前头伺候,跑到待春院做啥?难道……”她突然凑近,不怀好意地瞄顾绮年两眼,语气轻佻地问:“你是惹毛王妃还是王爷?”
顾绮年苦笑,她倒也真想知道,自己是惹毛哪一位?不过截至目前为止,她觉得进待春院不算坏事,尤其在找到那条地道之后。“我正想找个人解惑呢,不知道姊姊在王府里待多久了?”
“别套近乎,你可是皇后娘娘身边的人,进了王府好歹是个侍妾,我不过是个小小奴婢,身分不同、功用不同,怎么能互称姊妹。”莫离态度拒人千里,话里话外都是讥讽。
功用不同?意思是她是暖床用的?像是没听见莫离的讽刺似的,顾绮年不动如山,浅浅一笑,“你还没告诉我,你是谁,我该怎么称呼你?”
不动怒?是个好脾气的?!不错嘛,有几分度量,比前院那个强。
莫离耸耸肩,这次口气好了不止两分。“我是侧妃的人,侧妃离开后,我就守在待春院,你可以叫我阿离。”
侧妃?是指孟可溪吧,王府上下就这么一位侧妃,但顾绮年不相信阿离是奴仆,更不相信她守在待春院,她的话破绽太多,别说她的模样态度不像奴仆,昨儿个她在待春院里里外外巡视过,所有屋子都空置许久,蛛网处处、灰尘满布,她能住在哪儿?树上?
再说了,如果待春院里有人住,郭嬷嬷怎么会吓得连门都不敢进?
她合理怀疑,阿离是某人派来监视自己的,至于某人的性别是男是女,待日后查证。
顾绮年不打算追根究底,不管是谁,她没什么不能对人言明的,除了……那条能够自由进出的地道。
浅哂,她问:“这两天没见到你,你出去了,是吗?”
“对,没有主子管,我自由得很。”
莫离答得落落大方,好像这是天经地义的答案,再次证明了她不是奴婢,哪有下人敢这样“自由”?
“这里有后门能进出?”顾绮年再度试探。
“没有门,但有个狗洞。”
顾绮年点点头,心中暗忖:所以阿离并不知道密道?“我不知道你的三餐用度从哪里来,可这两天王妃没有差人送食物过来。”
笨!人家就是要饿死你这个威胁性十足的大美人啊,莫离笑弯眉毛,顺着她的话往下说,“放心,缺什么我钻狗洞到外面买。”
“王府给的月例这么多?”顾绮年反问。
“没啊,但侧妃的嫁妆还留着呢,要是缺银子,拿一件去当,就能顶上大半年。”
莫离笑盈盈地,她不信顾绮年没发现那些金银珠宝。
她却没有接这话茬。“饿了吗?我打算做饭,要不要一起吃?”
对金钱不感兴趣?不至于吧!莫离再接再厉。“别怕,待春院闹鬼呢,谁也不敢碰侧妃的东西,想拿就拿喽,不会有人知道的。”
顾绮年还是不接话,又道:“池塘边有根钓竿,你去钓条鱼上来,我给你做松鼠鱼。”
“松鼠和鱼是两码子事,你要一锅烩吗?”
顾绮年笑开,提着水桶往外走,一面走一面说:“快去吧,我们分工合作,很快就能吃上饭。”
莫离没挪动脚步,静看着她的背影,这个顾绮年从步伐身形看来不会武功,心思单纯,不像个会使诈的,这样的女人卫翔儇干么让她过来,难道她有监视的价值?
耸耸肩,撇撇嘴,莫离转身往池塘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