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妈妈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出了正堂,脸色灰败惨白,在虚掩的长廊下一阵茫然……
她一家老小都是夫人的陪房,前程身契性命全捏在夫人手上,若是为奴不从,主子一句话就能要了他们全家的命,所以这些年来她也替夫人做了不少很灭良心的事,更是从中得了不少好处。
可现在,她后悔了,自己怎么就没能及时为自己存个心眼儿,留条后路呢?
夫人现在行事全没了昔日的谨慎精明步步为营,假使有一天,和刘太医的事儿不幸败露,那头一个死的肯定是她这个贴身心月复!
许妈妈眼神越见恍惚,神情悲苦难禁。
“许妈妈?”一袭尔雅官服的容如诩经过她跟前,蓦地站定脚步,微微托异地温和问,“妈妈脸色不大好,是不是身子哪儿不妥?”
许妈妈一颤,心虚地转过身就想走,却又被容如诩唤住。
“二郎君这是下朝了?”许妈妈僵硬地一笑。
“是,正要去敬寿堂向祖母请安。”他语声温雅地道,随即一拱手。“诩先行一步。”
许妈妈心绪复杂地看着他,半晌后低声道:“二郎君慢行。”
“嗯。”他笑笑,临去前有些迟疑,“母亲那儿方方面面都少不了妈妈的协理操持,您若是身子不适,还是尽早调养为好吧,毕竟母亲……对于于她没有用处之人,总是少了几分宽待的。”
——夫人对于无用之人,岂止少了几分宽待?就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忍心下得了狠手,又何况她这个区区老奴才?
许妈妈心下有说不出的苦,望着他高亲的身影,忽然冲动地开口:“二郎君,您,当真不怨吗?”
“怨又如何?不怨又如何?”他背影顿住,侧首仿佛在思忖,半晌后感伤地轻笑了。“我只记着祖母的话,只要母亲一日是平庆伯府的主母,她便是这伯府后院的天,为了保住姨娘,我自然不敢不听话。”
许妈妈脑中灵光一闪,忽然生出了个过去几十年来从不敢有的大逆不道念头……
那起念惊得许妈妈自己大大吓出了一身冷汗!
容如荷从母亲手中“拿”到了万金之后,秘密安排心月复一手交钱一手交粮,只是万万没想到粮草才刚刚入了丰郡王府别院地库,下一瞬就被煞气腾腾的羽林卫密密麻麻地包围住了。
丰郡王在兵部收到了消息,大惊失色,在幕僚的建议下匆匆赶到御前,跪地大哭。
“父皇,儿子这个皇子做得好没意思,竟然连个小小羽林卫都敢欺到儿子的头上,围了儿子的别院,抓了儿子的侧妃……”丰郡王俊秀脸庞满满悲愤,呜咽道:“谁人不知羽林卫如今是掌握在太子大兄的手上,父皇龙威还在,大兄就想兄弟阋墙逼死手足了吗?”
皇帝脸色一阵白一阵青,喘了好一会儿,气呼呼地下令道:“传!让太子给朕过来交代清楚!”
丰郡王身子颤抖,声声抽噎……低头藏住了一抹释然又得意的冷笑。
——太子,你也太心急了,我只舍了一个小小的侧妃就能套着你这尾大鱼,可见得连日来的顺风顺水已然让你忘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况且群狼环伺,又怎能不生生咬下你一块肉?
一袭银线滚边白袍翩翩的太子来到御前时,英俊飘逸如谪仙的脸庞一扫往日的慵懒闲适,有些严肃而僵硬地提袍角跪了下来。
“儿臣参见父皇!”
皇帝盯着这个素来意态优雅的嫡长子,锐利的眼里闪过一丝隐晦,胸口剧烈地起伏急喘了一下,憋着气厉声问:“今日是你调动羽林卫的?”
太子沉默了一下,脸色有些难看,而后恭恭敬敬地道:“是,是儿子亲手书一旨太子钧令,命羽林卫封锁住了五弟的别院,但那是因为儿子收到确凿证据,五弟的侧妃为了替五弟隐瞒粮草遭劫一事,不惜向粮商强行收购米粮——”
“禀父皇,儿臣督押的粮草从未遭劫,”丰郡王一脸正气凛然地拱手,看向太子的眼神满是受伤和失望,眸底深处却隐隐有一丝兴奋。“虽不知大兄从何处得来这么荒谬的消息,但臣弟问心无愧,大兄大可亲自前往大营库房彻查看看是否粮草充足?”
王妃前些时日那批及时雨粮草已安全运往北地,还缺额了十万石之数的,他也先命人用粮袋内填沙子密密麻麻堆了满仓,外头混以百余斤米粮充作检查,防的就是这一日。
丰郡王言之凿凿,太子清眉微蹙,话锋一转,“若非粮草有失,五弟你府中侧妃又何必甘冒大险去威胁粮商卖粮,落得一个仗势皇亲国戚身分欺压百姓强买民粮的恶名?”
皇帝目光灼灼投向丰郡王,显然也生起一丝怀疑,面露不悦之色。
“太子此言差矣。”丰郡王哼了一声,不给好脸色地道:“容侧妃此举虽有不妥,却也是掏尽私房为了替我征北大军募集更多米粮,儿郎们吃饱了饭,才有力气把北羌人杀得片甲不留——依儿臣看,容侧妃非但无过,反而大大有功才是。”
皇帝神情缓和了些许,可转为望向太子的眸光就有些不善了。“太子,你又怎么说?”
太子看着振振有词成竹在胸的丰郡王,沉默了半晌,而后低声回道“是儿臣思虑不及,行事有误,只不过个中尚有许多疑点,且容氏身为皇子侧妃,以权谋利以势压人,本就是——”
“荒唐!”皇帝怒了,难掩失望的盯着太子。“你身为一国储君,一言一行皆为万民表率,却因着一点风吹草动便大动干戈,不顾兄弟之情,竟还同个小小熬人锱铢必较,心胸狭隘至斯,如此,朕怎放心将这江山黎民交托你手上?”
太子俊美清雅的脸庞面无表情,血色尽褪。“父皇明鉴,儿臣只是想——”
“你近来心性过躁,屡屡行事过激,林林总总虽无大错,然由此可知,你这个东宫太子还是欠缺了几分历练,况且——”皇帝利眸如苍鹰的盯着他。“朕,还没死呢!”
太子身形一僵,丰郡王则是喜上眉梢,却忙把喜意换焦色,急急拱手代为恳求道:“父皇,您此言过重了。
大兄虽然行事不妥,料想也是一心牵挂北羌战事而乱了分寸,还请父皇看在大兄无心之过的份上,恕了大兄一回吧。”
太子眼神意味复杂地瞥了眼这个不哼不哈间就狠狠算计了自己一把的五弟,嘴角泛起涩然的冷笑。
果然个个都是尝惯了血腥味的狼……
“听听,你做为大兄的,居然连你五弟都不如!”皇帝痛心疾首,“朕还在,你们几个大的就斗得跟乌眼鸡似的,是不是等有朝一日哪个坐上了这个至尊无极的位子,其余的亲兄弟就只有引颈就戮的份?”
这其实,也是皇帝内心深处的震怒与恐惧……
太子神情前所未有地严肃,清眸掠过满满苦涩。“是儿子不好,让父皇和弟弟们失望了。”
丰郡王一颗心兴奋地悬到了高处,期盼着,等待着——
皇帝闭上了眼,半晌后,疲惫地挥了挥手,语声瘠哑地道:“太子暂且交出羽林卫之权和手头上的几桩差事,好好回东宫自省一阵子……其他的,待北羌战事结束后,再议!”
“……儿臣遵旨。”太子伏身叩首下拜。
丰郡王强抑心中狂喜,面上还是作出惴惴难安的忐忑状,呐呐地道:“父皇是不是再三思?”
皇帝眸底泛起一丝厌色,冷冷地道:“还有你!”
丰郡王心一惊跳,脸色发白。“父皇?”
“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纵容府中一个不安分的侧妃到处生事,把结发妻都挤兑到了墙角去,朕忍着不欲干涉你后院家事,就是想看看你是怎么处置的,没想到你这不争气的东西,还真的宠妾灭妻给朕看,是想气死朕吗?”
丰郡王被骂得灰头土脸跟龟孙子似的,慌得连连磕头请罪。“是儿子错了,儿子、儿子不该因着容氏为我诞下子嗣就这般纵惯她……不过儿子前些时日也自知有错,已然收回容氏中馈之权,决计不再委屈儿子的郡王妃了。”
“哼,算你脑子还清醒。”皇帝忽然剧咳了两声,在太子和丰郡王忧虑望来的目光中,黑着脸烦躁地摆摆手。“既然粮草齐备,就速速责人全数押运往北方吧,你兄长们正在战场上厮杀羌奴,半点也耽搁不得。”
“诺!”丰郡王眼睛一亮,大喜地恭恭敬敬领命。
而在太子和丰郡王分别走下外头丹阶的当儿,太子突然停住了脚步。
“五弟,好个一石二鸟之计。”太子清眸微微挑起,有些苍白的嘴唇淡淡泛着笑意。“孤还是大意了。”
丰郡王一脸无辜,笑得坦然无邪。“弟弟怎么听不懂大兄的话呢?”
太子一哂。“容侧妃想必从未想过,自己掏心掏肺付出且算计一切,却反倒把自己的命都给算了进去……”
“种什么因,得什么果。”丰郡王似笑非笑。“况且,臣弟对容氏何尝不是仁至义尽?”
“你就这么确定,容氏已经是个无用的棋子了?”
“有没有用,大兄不是最清楚吗?”丰郡王笑了,眼神阴冷含笑。“容如诩到底是谁的人,如今尚无定论,可臣弟已经不耐烦再等了。”
太子沉默了一下,随即露出了今日以来最真实的一抹笑容,带着释然和感慨。
“是因为孤今日中了你的计,手中掌管半片京畿皇城之权被父皇夺去,已然失了先机,所以五弟也不想再同大兄虚以委蛇了吗?”
“大兄不还是太子吗?”丰郡王朝他一拱手,长笑而去。
“……有意思。”太子摩挲着下巴,良久后意味深长地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