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龙椅,不太好坐。
宫百龄狐疑地挪了挪身子,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好像……有点痒?
没想到天底下最尊贵的椅子坐起来却是这般滋味,宫百龄作梦都想不到自己会死在一把椅子上头。
谁会想到俊帝竟然在龙椅上下毒!堂堂一朝天子,居然干这种下流的事。可他偏偏就是干了,这张椅子无论下一个是谁坐,都得死。
饶是宫百龄智计百出,饶是他武功如何盖世绝伦都没想到,这把龙椅被下了毒,锦团下摆了几根细如牛毛的针,他一坐上去,那针便无声无息刺入体内,随着气息流转,未几已经入了心脉。
只不过几个呼吸间的事,待他惊觉不对,想要运功抗毒已经是来不及了。只见他口中荷荷作响,喉结上下不住宾动,却是半句话也说不出口,双眼瞪得有如铜铃,惊诧、后悔、死不瞑目!
殿中南都百鬼被这变化惊得不知所措!一刻前才高呼万岁,一刻后万岁就横尸殿头,顿时慌乱起来。
兰欢就在此时抱着已无气息的呼延真踏入朝阳殿。
他去过了太医院,里头半个人也没有,不要说御医康厚德不在,根本连个医童也没有了。
听说真龙天子的朝阳殿乃天下正气之所聚,可以辟易妖邪百毒,但一看到宫百龄那七孔流血、狰狞惨绝的死状就知道,辟易妖邪百毒什么的,绝对是子虚乌有了。
他又错了,方才就该直奔霍桑的大营,把那两个南都妖女千刀万剐才是。这一生,他错了又错,错了又错,层层叠叠,算都算不清了。
那一年他想带着呼延真私奔回北狼,是真心实意要私奔,并非说笑。
他哪里不知道呼延恪绝不会把女儿许配给他,当时他再过一个月就要亲政,也就是他跟呼延真永远分离的时刻,可是呼延真当时年纪实在还太小,所以他想,只要把呼延真拐回狼帐几年,待她及笄再求父皇指婚,任那呼延恪怎样的铁石心肠,有父皇指婚,远在狼帐他又鞭长莫及,那他心爱的傻大福不就到手了吗?
至于皇位,他根本不放在心上。七皇叔要,那就拿去吧!谁稀罕呢,错只错在他没跟皇叔说清楚,如果他早点说,只要早一天……只要他早那么一天说清楚,或者早一天带呼延真走,那一切就不会是现在的样子了。
又像几年前,他在御街上发现了傻大福还活着,当时就该一把捞起她,头也不回地逃去天涯海角,再也不要跟南都那些鬼怪纠缠,不要想着报仇、不要想着如何周全这世上的一切——周全什么?她死了,这世上还有什么值得周全?
抱着呼延真的尸首,兰欢慢慢往玉阶的方向走着,面无表情,连眼神都是木然的。他心里有什么东西粉碎了,正一点一滴缓缓消融崩解,他的背影是那样漆黑,散发着一股绝然的死气,令人望之生畏!
殿上的百鬼自然是认得这个龙左使的,他在南都已经好些年了,听说已经娶了宫千水,是仙城派往后的继承人——如果只是继承仙城派,那倒也还好,但如果他是打算接了宫百龄的位置,连这天下也继承了呢?
那张坐上去会死人的龙椅此刻看起来依旧光芒万丈,毕竟是天下至尊的位置,谁能不垂涎?明明就在眼前了,不拚一下简直对不起自己不是?
于是他们纷纷解决了自己扣押的百官,纷纷抢上想夺了龙天运的人头!彷佛只要能先一刻坐在那龙椅之上,这天下便真能稳握在手中似的。
以前他们也知道龙天运武功高强,但那毕竟是一个人,武功再怎么高强也有限,怎可能敌上百人的围攻呢?此刻才知道,那不是一个人,那就是个修罗。
一个对死毫无概念,对人命毫不介怀的修罗。
那不是上百人围杀一个人,而是一个人屠杀了上百人。
小喜提着剑奔进朝阳殿那一刻所见的正是这样一个尸横遍野的惨状,他倒抽一口气,无法置信地望着这满地的尸骸!
兰欢正将一个人钉在柱子上,极慢地抽刀,那邪魅的眼睛从乌黑的长发里缓缓地勾出来,让小喜的心咚地一声往下沉!
这眼神他熟悉……这眼神,他总是在兰七的脸上看见,那几乎是不属于人的残酷冷血,那是带着欢畅的死意,来自地狱的眼神。
即使她的动作够快,也只来得及握住爆千岁往下狠刺的刀刃。鲜血嘴地自她手上喷涌而出,那刀刃太利,几乎立刻切断她的手掌。
宫千岁傻住!她没想到姊姊会用这种方式来阻止她,她吓得连忙撤手,怕自己真的削断宫千水的手掌。
帐篷外抢进一条高大人影,那人倒抽一口气,她们都还没意会过来,他已经扯下自己的袍布,死死地将她将断的手掌包起,同时咆哮:“快叫军医过来!”
宫千水脸上痛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我没事,不要紧,你快去找……快去找他……”
霍桑看一眼桌上的物事,那张粗犷刚毅的脸登时变了色,他忍了忍,不敢想象此刻的兰欢会是如何模样。粗嘎道:“此刻再去找怕也是迟了。”
宫千岁掩着唇,惊惧地看着他们,完全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为了你的一点嫉妒,竟要整座南都的人陪葬。”霍桑抱着宫千水,双眸冷冷地看着宫千岁。
“我才不是、才不会——”
“会。”霍桑凛冽地打断她。“你最好祈祷胡真没死,要不然整个南都给她陪葬都还怕不够。”他哀恸而怜惜地看着宫千水,虽然他们只是有名无实的夫妻,然而他又怎么忍心看她去死?
“还没。血术的最后一个步骤还没有完成,她可能不会……”宫千水怀着最后一丝希望说着,但见霍桑脸上的悲伤,她的话声戛然而止。
在宫千岁动手的那一刹那,整个南都的命运便已经倾覆,再也没有回返的机会了。她呜咽一声,将脸埋进他宽厚的胸膛,热泪盈眶。
“他是天子,怎容得有人对他心爱的人下手。”霍桑叹息似地说着,“这世上从此,是再也没有南都仙城了。”
他是天子、他是天子……
宫千岁脑袋里轰然一声,这才终于明白这些年原来自己一直被蒙在鼓里。原来龙天运不仅仅是南都仙城的一个护法,难怪爹爹愿意将姊姊嫁给他,原来他竟然是天子!
她惨然一笑,转身冲出了帐篷。
“千岁——”
“让她去。”霍桑紧紧拥住爆千水,心中无限唏嘘。宫千岁去了才好,她做出这种事,兰欢是绝对容不下她了,留在宫千水身边只是徒增伤心而已,还不如远远逃去,死在那不知名的山野里,也好过宫千水为她心伤。
宫千水又何尝不知道这一点。她猛地推开了霍桑,喘息着起身。“她是我妹妹,无论做了怎样的错事也还是我妹妹!”
“我是你的丈夫。”
宫千水凄然一笑。“今生无缘,惟愿来生……”
霍桑却是虎躯一震,双眼乌沉沉地看着她。
这意思是说她对他亦非无情?意思是说他并不是完全没有机会?原本他是打算这些事结束之后给她一纸和离书,放了她去,然而她却说“惟愿来生”?
霍桑铁臂一展,在她离去前将她紧紧箍回怀里深深拥抱,沙哑地低语:“我不要来生,就今生吧。无论任何事,我都与你一起承担便是。”
小喜望了一眼躺在朝阳殿玉阶上那声息全无的俪影,不由得红了眼眶。是小胡公子啊,是小胡公子。
多少年来他在宫里须臾不敢松懈,小心翼翼为殿下看守护持的小胡公子,无论如何都不让俊帝近他的身;但他看得比自己性命还要贵重的小胡公子,如今竟了无声息地躺在那里。
“殿下……”虽然兰欢早已登基称帝,但小喜总还是喜欢称他为“殿下”;没人的时候一定不称他为皇上,而是殿下,他最最心爱的殿下。
兰欢慢慢放下手中的无垢,那剑如今是已经毁了,一口气斩杀了百多人,无瑕的剑身上都砍出了裂痕。
小喜呜咽着,强忍满心的悲痛。他何尝不知道兰欢如今什么都听不进了,他眼里甚至没有认出他的神情,他就像是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遇神杀神、遇佛弑佛,六亲不认了……可是他的心好痛。
“殿下,小胡公子……小胡公子讨厌血的。”他轻轻说着,靠近兰欢,轻轻地握住他的手,让他把剑放下。“小胡公子最是爱洁,这么多血,他看了会不高兴的。”
她不高兴又怎么会让他抱着呢?
兰欢木然的眼神动了动,终于松了手,任那名剑摔在地上,当啷一声断成两截。
小喜奔出去喊叫了几声,让宫内还留着的太监内侍都来帮忙,又忙着奔回来,用袍子轻轻擦拭他的手,哀恸得连嘴唇都在颤抖。
兰欢却只是重新坐下来抱着胡真的尸首,像是失了神,像是满殿的尸山血海都与他无关,像是这整个世间也与他无关。
他不知道自己还是哭了,泪水一滴一滴地落下,雨水似地落在呼延真的脸上。整颗心碎成了粉末,三魂七魄都随着呼延真而去,身体却还是有着自己的意识,知道要哭,知道用泪水来洗涤伤口。
“殿下……”小喜哭得不能自已,什么安慰的话也说不出来,只能默默跟着流泪。这世上若真有人能知兰欢对呼延真的心,除了他,又还能有谁?
呼延真睁开眼睛时所见便是这样一幅景象,是没有了三魂七魄却还能流泪的兰欢,他那木然死绝的模样教她哀恸欲恒,知道他定会伤心,但哪里知道却是这样一副恨不得跟她一起死去的模样。
她身上还痛得很,说不出话来,费尽了力气也只能微微抬起手抚上他的脸。
兰欢低头凝视着她,突然唇瓣微微一勾,凄然地笑了起来。瞧,他终于还是疯了,连幻觉都生出来了。
但这幻觉却是如此生动,看那清澈灵动的眼眉,看那眸子里的莹莹水光,就算是幻觉他也甘之如饴,只盼这幻觉永远都不要离去,只盼自己一生一世这样疯下去,千万不要醒过来。